“还得清吗?你以为,你可以得到谁的原谅?福敏早就死了!她就算现在活过来,也不会原谅你,你根本不知道她死前的惨状,我若是讲给你听,你恐怕都听不下去。”
他僵住了,泪水很快开始泛滥。俏娘看着这个痛苦到不成人形的庞青,不理解地摇头说:“为什么要这样……只是因为一个女孩的死,因为她救过你?还是因为你爱她?那从前你杀的那些人呢?他们也有心爱的家人,也被人深切地爱着,庞青,你的善良来得太轻浮,如果我是你,我会接受命运,难道是我们想要做土匪的吗?我们的家园从小被匪徒破坏,镖局的人与他们斗而不破,朝廷官兵更是比土匪还要土匪……这样的世道,不是你我的选择……何苦这般自责至此!”
“因为我不是你……你只是想报仇,官匪俱伤就是你要的结果。”庞青的心困在眼中缓慢旋转的房梁中,说,“我……只想做一个人,再也不要……当一条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天下间,何曾真正让万物皆为刍狗?三六九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能摆脱做走狗的命数……天若有情天亦老,任何人的死都不足惜,你若是把别人的命背在身上,才真是做不了人。”俏娘因情绪激动双颊透出酡红色,憔悴地说,“我从来不愿和别人说这些,唯独于你……”
“嗯,俏娘,你能抱抱我吗?”
庞青仍旧发着“嘶嘶”声,时不时闭眼忍痛。俏娘的眼力一直很好,但此刻,她无法看清庞青,她看到的是青灰色的、蠕动着的大虫,发出饥饿的啃啮声,对着一无所有的她“张牙舞爪”。
俏娘走过去,她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会这样做,伸出怀抱,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如雪城的雪一样慷慨。
翠柳此时在门口唤:“主人,张锭死了。”
“知道了。”
俏娘刚想松开怀抱,庞青猛然站起,一手挟住俏娘的脖子,低声道:“我需要我的剑,还有一辆马车。”
“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张锭已死,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前提是你要听我的。”
庞青眼神迷离,身子摇晃起来,他什么都不再关心,重复说:“我要我的剑,和一辆马车,叫那个翠烟去安排,翠柳是通信,翠烟是行动,你现在打算叫她什么?”
俏娘疲倦地轻笑,说:“当然听你的。”
“翠烟,把他的剑拿来,准备马车。”
一声令下后,翠柳离开,在漫长的等待里,庞青汗如雨下,俏娘提醒说:“好不容易硬气一回,可别泄气。”
庞青说:“我很累。”
但等来的不是翠柳,而是江啸。
庞青掐着俏娘的脖子,头脑晕乎得很,扫了一眼江啸以及身后的官兵,说:“把剑和马车给我。”
江啸吸吸鼻子说:“你确定要用俏娘的命威胁我?”
“给我。”
“好吧。”江啸让出一条道,“马车就在外边,剑在车里。”
庞青立马走出去,江啸在他从身前闪过时说:“什么时候放了俏娘?”
庞青嘟囔着说:“出了雪城之后。”
我就在门外守着那个马车,看到他如愿坐上去,进车棚后立刻松开俏娘,惨白的脸上不断滴下豆大的汗珠,扶着半边身子不住发抖。
“驾!”俏娘一喊,马车开始奔驰,我跟着马车跑。
在马车畅通无阻地离开城门后,俏娘稳稳从车上跳下。她凝视远去的马车,我则向那辆马车不停奔跑。
大约跑了有一刻钟,马匹忽然不跑了,庞青踉跄着下车,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我依旧跟着他,并且走到他的身边,他对我视若无睹,我叫了一声,他仍然埋头往前走,偶尔瞥向我的目光让我寻到了光芒,只是实在是太短暂,再也没有多余的幻想可以留存其中。
身后马蹄声“哒哒”传来,在雪雾如轻纱笼罩的林间,它拥有了奇幻的色彩,我想庞青也有此感,要不然他不会微笑着转身面对。
一身黑袍的江啸拉住缰绳,转了半圈后,把剑举起,轻皱着眉头,雪雾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如水浪奔腾的波纹,冰雪刚刚消融的泥地透出新鲜的芳香。
少年的江啸不注意这些,他只关注脏兮兮、乱糟糟的庞青,故作深沉说:“没想到我们还能有针锋相对的一天。”
他犹豫时像在想合适的措辞,后面他补充说:“是王大人的意思,你别想着逃了,反正你也打不过我,跟我走吧,兴许还能活。”
庞青驼着背、低着头,也不知有没有听江啸说话,很利落地拔出剑,随后扔掉剑鞘。
“看来,你是不打算……”
江啸还没有说完,庞青冲了过去,一剑直刺面门。
“啊!”
江啸一剑拨开,庞青受力翻身落地,依旧低着头。江啸则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转了个剑花后说:“你速度好快啊,把我吓到了。”
“也就只有速度快了。”庞青说。
又是一个猛冲,这次江啸有了准备,招式立刻连贯起来,他的剑法不似庞青那般凌厉,但十分致命,几乎每一次近在咫尺的攻击,都震得庞青下盘不稳,快剑很快显出弱势,完全成了防御的工具,节奏彻底被江啸吞噬。
只见江啸架在庞青胸膛的一剑势如破竹,庞青自己的剑贴着衣物,他连借力弹开的力气都消失了,紧抿的双唇一泄气,狼狈地翻了个跟斗,上半身出现一条极长伤口,雪白色的里衣沾满鲜血,在破洞里瑟瑟发抖。
“如果你再跟我打,真就只剩死路一条了!”江啸喊。
庞青咽了咽口水,站直后又听得一阵马蹄声。
俏娘来了,她从马背上跳下,看着庞青沉默。
“你怎么来了?大人可有什么新命令?”
俏娘摇头,江啸面露失望,叹了口气后再度与庞青对峙。
新一轮对决开始,庞青由于受伤加负伤,速度的优势都荡然无存,换气声也渐渐重了起来。在江啸应对自如的状态里,庞青除了忍受痛苦,别无他法。
江啸转身的一刻,庞青抓住机会,一手拍地,两脚向上蹬,江啸的下巴被踢了个结实,吃痛后翻身退后,脸色苦涩地吐出一口血水。
庞青的表情在乱发的掩饰下显得阴森,粗粝的声音从暗影里发出:“你以为生死对决只是比剑法?”
江啸眉眼间不散的惋惜之色里隐隐显出些怒气。我见他微微点头,心想不妙,眼见江啸踏烂冻土,用手中飞驰的剑直刺庞青,我在这一瞬失去了所有思考,扑上去咬住江啸的手。
“啊!”
江啸一掌将我拍飞,我的身体砸在树干上,脊骨顺着弯曲的弧度断裂,血腥味随着炸裂的内脏喷薄欲出,我摔落在乱丛里,眼中的世界变得异常昏暗。
江啸似乎骂了一句脏话,提剑走近我,这时庞青像黑熊一样弹到他边上,江啸转移目标,又和庞青斗打起来,很快,庞青失去了力气,剑被打飞,整个人被一道刃光带飞,之后和我一样摔落在地,颤抖得再也不能爬起。
这时我注意到俏娘,她的袖子里无声息地掉落一支木棒,甩了一下后伸长了一些,再一次,它变成了一把弓箭,她平静地举起来,直指江啸的背。
庞青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发出不成音调的笑声,他卖力地往前爬,只为离江啸远一些,这样的动作看起来着实滑稽。我几乎甜蜜地看着这一幕,他就是我的同类,我们这样没有尊严地活在天地间。
庞青忽然停下动作,他那个角度可以看见俏娘的举动,而俏娘拉弓的动作也滞了一瞬。
箭在弦上,庞青忽然挣扎着爬起来了,这时江啸似有感应般要往后看,却见庞青发狂般徒手打过来,慌张中停下回头的动作。
两人刚纠缠上,庞青奋力掐住江啸的双肩一转,一支淬满火毒的箭直刺庞青的肩胛处,在莫大的噬心之痛袭来前,他扭头微笑说:“俏娘你好狠的心啊……”
俏娘僵硬地移动着头,那动作一顿一顿,眼中是绝望的质问。
江啸闻到火毒的气味,慌忙拍开庞青,庞青倒地,身体迅速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江啸怔愣着看向俏娘,不知为何更觉心惊。
“任务完成,走吧。”俏娘说。
“我……我能打赢他……没必要用火毒箭……”江啸回过神来,擦了把汗说。
庞青开始尖叫,痛苦的四肢疯狂扭曲,恶臭的腥味不断弥漫在清新的林野。俏娘拾起镶着绿色宝珠的剑,走到悲苦的庞青身边,他伸着无助的手,俏娘面对溃烂且翻折如皱纸的手,眼泪缓缓流出。
这把剑举起、落下,庞青安静了,他徒劳地张嘴、闭嘴。
一切都因为死亡变得安宁。最后一瞬,我凝视那把剑,它再次像丰碑一样屹立在灿阳之下,再次终结了一个人毕生的不幸。我依然记得蒋岸第一次拿到这把剑的模样,脸上始终盈着生怯的笑,如同春日里不断缠绵青荇的碧潭,如同我初识这个世界时的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