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21.萍(2 / 2)我自马桶诞生以来首页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万物沉静的下午的,晚上,我提出和他分开睡,他去了书房,我在房间里一遍遍诅咒着齐肃英。

“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如同着魔一般,我无法停止辱骂,直到崩溃大哭,我疯狂砸毁所有物品,镜子碎了,碎裂的镜片映出我亢奋且丑恶的脸,我抓住碎片仔细观察,咆哮道:“为什么!”

内心的声音嘈杂不断,我崩溃着将碎片摔得更加粉碎,嚎啕大哭中把不知何时受伤流血的手捂住脸,痛楚使我暂时从情绪里脱离,看着血流不止的手,我冷声道:“如果有一天你死在我前头……”

时间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侩子手,它最终把我和齐肃英磨成如今的模样。

从第一次与小厮私通到周赤兰,不安和迷醉催着我消亡,齐肃英似乎仍旧平和,幸福的是,他也终于病魔缠身,这和我灵魂一病不起是一样的可怜。

赵炳熙的死,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我的死亡,齐肃英越来越炽热的目光总是游离在钱娴芝四周,我每一次用钱娴芝刺激他,他这样的状态愈明显。

渐渐的,我知道了他们曾经是青梅竹马,但因为家世差距过大,向来在父亲面前没有话语权的齐肃英选择了娶我,他不告诉钱娴芝其中的缘由,甚至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并把钱娴芝介绍给功成名就的赵炳熙,在期间牵桥搭线,促成了他们的婚姻,别人都说,钱娴芝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齐肃英对赵炳熙,有羡慕更有嫉妒,但在朝廷里,他更是赵炳熙依附者。赵炳熙时刻展现出来的自信与说一不二的家主风范,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莫说齐肃英,我也时常感到眩晕,只因这超出常人太多的权力,它们代表了尘世的荣耀,却从不模仿太阳。

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大约持续了两年。齐父亡故不久后,齐肃英得到了提拔,跃升至京都都察院副都御史,齐家从此搬入京城御赐的宅院,那段时间,祝福和欣喜淹没了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唯独齐肃靖一声不吭。

好景不长,赵炳熙有一日慌慌张张来找齐肃英,他们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干燥的秋季,枫叶血红,随风飘摇,如同一把巨型火炬,而赵炳熙便是在燃烧的血色里缢死了自己。

一天内,赵府被抄,户部尚书赵炳熙自缢,暗卫封查了所有财产。

钱娴芝大约是和齐肃英见过面了,那日的齐肃英看着有些茫然,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他不确定的神情。

到了夜晚,他将我拥入怀中,细嗅着我身上夹杂着别人汗水的气味,缓缓开口:“我拜托你办件事,只求你这么一件事……”

他希望我回竹省老家一趟,秘密将钱娴芝和她未出生的孩子安顿好。

看似是请求,实际上我有什么拒绝的权力?我匆忙被安排离开京城,用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去了竹省,舟车劳顿后,我见到了钱娴芝,她原先清丽的五官变得朴素,那是一种基于痴呆而形成的朴素。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求死之人的模样,那绝对是无法忽视的淡漠眼神,整个人摇摇欲坠的痴傻感,以及五官无法协调运用的诡异感。

“春妹……”她像是拼尽了力气才说出来这句话,“谢谢你来,真的很对不起你。”

我走过去握住她双手,摸了一下,手背上的皮肤如纸一样薄,底下纤细的骨头似乎就要破露出来,叹息道:“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吃不下东西……每天都做噩梦,我不是故意说丧气话的,可是现在……”她顿住话语,一边嘴角放下撇,同时脸部肌肉抖动,似乎承受着酷刑般的苦痛。

“快进屋!”

我和随从拖着钱娴芝往里走,她大口喘气,发出呻吟,呕出了一点酸水。

到了晌午,我坐在床榻喂了她一点莲子粥。

“你喜欢吃什么,我以后给你做。”我说。

钱娴芝用蓄满泪水的眼睛抬眼看我,大约过了一刻钟,泪水干涸、眼睛通红,才开口道:“我想出去走走。”

“你去哪里?我陪你。”

“不要,我只想一个人走走。”

“好……你现在还有力气吗?休息一会儿吧?”我说着,敏锐地看到她握紧的拳头。

“有。”她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晃,我走近,她便摆手,“你不要跟过来。”

我驻足,看着钱娴芝消失在门廊尽头,随即跟了上去,我和她保持着距离,看着她隐没在白芒里的身体,时而残缺时而完整,仿若秋水中的浮萍,随雨雾消逝,伴白波飘摇。

我看到她走到一处湖边,磕绊着爬到岸边高处的岩石上,伏在上面喘了很久的气,我中邪般静静移步过去,目光僵直,除了钱娴芝和这块石头,天地都灰败衰落了下去。

她站起,无力地向湖水走去,被我一手拉回,她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我身上。

钱娴芝回头,已是满面泪痕,肿胀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大约是没了力气,只能坐在地上看我爬起拍衣服上的灰,头轻轻动着,似乎在摇头,张开的嘴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你要寻死?”我咳嗽了一声。

她点点头,抿住了嘴,竟然展现出了孩童的天真神态。

我也开始喘气,感觉累极了,问:“别死行不行?”

她一颗眼泪流到嘴里,尝到苦涩继而崩溃道:“不行……不行……”

“我该死啊。”

“谁跟你说的?”我说着扶住软下身子的她。

钱娴芝艰难地睁开眼对我道:“春妹,我真的该死,赵炳熙死了,他死了。”

“我知道。”

“他……是看到了……才寻死的,我不守妇道……我……”

“不守就不守啊。”我几次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风又吹来,怎么也理不顺。

“春妹,亏欠一个人,好痛,背着一条人命,好恐怖……一闭上眼,就有地狱里的恶鬼拉我下地狱……”说到这,钱娴芝就一直重复起来,“好可怕……好可怕……”

风停了,寂静的荒野只剩这苍白的嘴唇在动,直到精疲力尽地凝固在风景里。

“钱娴芝?”我轻声唤她,没有回应。

后来的日子,钱娴芝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会做女红、看书和画画,我经常从京城跑来竹省看她,她与我说说笑笑,我能感觉到她在迎合我的兴趣,专挑我喜欢的话题聊,我想迎合她时,她就逃避,会很快转移话题,也从来不说自己在吃穿用度上的喜好。

齐肃英有一日忽然跟我说:“我找了风水先生,他说你在竹省待着有利怀孕,去吧。”

我自然没听,后面他说:“去,照顾好芝儿。”

“你怎么不亲自去照顾她?”

“你去,我就有机会去。”

但齐肃英几次来到竹省,都刻意避免了与钱娴芝见面,只是找到我问她的近况。

我有次冷笑道:“你这样假惺惺,是因为害死了赵炳熙良心不安,还是出于那份‘真爱’?”

他阴森道:“赵兄死于义诚王之手。”

“你敢发誓与你无关?”

“杨春郡。”齐肃英又威胁我,“这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事。”

钱娴芝在生下孩子之后,坐月子时第一次跟我提到父母,我记得那时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我们一同吃早饭,钱娴芝忽然没有头绪地来了一句:“我爹娘叫我去死。”

我停下碗筷,而她依然平静地吃着东西,好像刚刚那句话只是梦话,她浑然不觉,我也恍惚不知。

齐肃英带着我把孩子抱回京城,取名齐满金。

“钱娴芝叫你这么做的?”我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变成我儿子的娃娃问道。

“嗯。”

“是你的孩子?”

“赵兄的。”

我看他故作平静的样子真是感到好笑。

“你欠别人一条命,打算这么还,是么?”

齐肃英的腮帮子变大,这是咬紧了牙根,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欠。”

噩耗在一日清晨还是传来了,竹省那边传来书信,钱娴芝跳湖,被打捞上来时已经死了一天。那日齐肃英非常沉默,谁也不理,谁也不见,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晚上要吃饭了却说想睡觉。

第二天一早,守夜的家丁对我说道:“似乎听到了二爷的哭泣声。”

我那时非常想大笑,想跑到书房里对他大喊:“那么能装就快去殉情!”

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天又开始下雨了,院中央缸中的浮萍枯死,随满溢的雨水摔落在地,没有一点儿美感。我愣了一下对家丁说:“明早收拾一下水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