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老头浊眼定看,释然般叹呼一口气。
“果真是你……”他竟然缓缓放下了已握好的拳。
酒老头身后一众人都犯了糊涂,为什么那人叫出了一个酒老帽子从未告诉他们的名字?
“酒叔,他刚才叫你、叫你什么?”文满眼疑惑不解向他发问。
酒老头:“……”
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松开的手自然垂落归放至两腿外侧,竟然不再有先前那样的紧张姿态。
丁大柱也觉察到了不对,拽住他胳膊说道:“你这老家伙,怪不得问你叫啥名从来不说,是不是一直有事瞒着我们?”
“唉——”
一声长叹随着年迈的面庞扬起,他的声音与外貌同样苍老无比,好像一团掺杂泥石的浮沉身世掉进万年平静的洞庭波澜。
身背微微弯曲,并没有回答文与丁大柱的问话。
“咚咚、窣窣——”后方树林又响起几声哑风,树木嘶嚎之间还带着愈发明晰的重甲踏地动静,那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咚咚、嗒,咚咚、嗒”
紧凑而有节奏的铠甲铮铮之声如猛兽奔袭,气势恢宏。成队成队的兵士好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一般,在爬出地面到树林后紧接着就鱼贯而入闯进桃源众人视野。
铁环护臂,古铜铸兽作胸甲,沉铁似獒护脊项,身背以下一体穿着亮银叶片直札甲,甲叶之间细绳穿孔环扣,鳞次栉比。头戴虎爪护颈凤翅朝天铁兜鍪。手中多持槕刀,长柄短刃,刃首上阔下窄。整块青铁贴面,双眼部各横划一刀漏出视野,鼻嘴处大口外张形似猛鬼獠牙。
这些兵士身上的铠甲有的锃亮,有的布满了战场的刀剑划痕,步调协同,军容严整,在散碎的月光下整齐划一。
貌似有三百余人,将近四百之众!
重甲之中走出个魁梧光头,左脸外眼角一条狰狞刀疤爬到腮帮子,右眼勒上眼罩,似是瞎了。
“竭甲军统领莫颚,参见风云阁章大人。”光头男人自报姓名,向那阴阳人单膝跪地行礼。
“这、这些人从哪里钻出来的!”
丁大柱与文同时惊声大叫道。
湘琴看到这些人,先是一愣,紧接着迅速站起身,急着小步跑上前将湘语吟护在身后。
“娘……”她抬头,竟然看到母亲的脸上满是惊慌。
自她出生有记忆以来,娘亲在她的印象一直温婉平和之状,还从未见到过她现在这副样子……
“小琴……”潇瑟见状也无法再镇定下去,走上前去,只手搭在湘琴肩头。
“章延!”
“要杀要剐的,你冲着我李光竹一个人来,干嘛要伤及这些无辜的人?”
酒老帽子,啊不……应该说是——李光竹。
李光竹一整个身子面向前方如黑云压顶的一众杂碎,喊着一个人名怒骂到。
“嗯~哈啊~”那娘娘腔坐在抬轿上仍然一副死样子,阴柔怪异着用鼻子吸了口气,又享受一般娇笑张嘴吐出来一股芬芳。
候在一侧的青头人本来持刀与李光竹遥遥对立时刻警惕,看到自家大人竟这副要死不活的恶心模样,肠胃中顿时就要翻江倒海。不过,想到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自身武功也不如人家,只好暗暗叫苦。
“李光竹~七年未见,怎么一上来就凶巴巴的?”
“咱家可是想你想的紧呢——”章延语气温软,好像还真有点意思,见着多年失散的老友忍不住叙叙旧。
李光竹对他那阴阳人的作呕娇嗔视而未见,抬手指面,“老阉狗,你少给我装腔作势猫哭耗子。你这假仁假义的贱骨头,老夫只恨七年前没有杀了你!”
李光竹胸腹上下翻涌得厉害,此刻明显很是生气。
“啊哈哈哈哈哈~”这抬轿上阴阳怪气的家伙被指着鼻子骂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大笑起来。
“阁主有命,让咱家找你回去——喝杯茶。”
“不要伤害这些无辜的人……老头子我,跟你们走。”
话说到一半,他还是没忍住微微回首瞥了一眼被她娘亲护在身后的湘语吟,老眼已经昏花,其中的不舍却无比清澈。
“你别急呀,我们来此本就是为了把你带回去交差,只要你愿意配合,咱家又怎么会伤这些旁的人呢?”章延掐着兰花指细夹嗓子说道。
“但是话又说回来……”章延顿了一会儿。
“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我们讨价还价么?”说这话时,音调比他那似狗尾巴翘起的小拇指还要妖娆。
李光竹站在那里,紧紧盯着他。
手中兰花慢慢翻转,那杏花眉眼露出饶有趣味的眼神往李光竹身上沉落,“不过你是打算乖乖和我们走,还是让我们请你走呢~嗯?”
他的眼神虽然勾人,却隐藏着一股寒意,说到“请”时特意咬字重了重。
“酒爷爷,酒爷爷你要去哪儿?”湘语吟挣开湘琴抓在她的手,不管不顾冲到他身边,脚步急促,绊住衣裙差点摔倒。
这次不是抓他的手指,而是从后面一把将他的腰抱住。
“酒爷爷,你……你不要吟儿了吗?”少女眼中水花翻涌,不停啜泣的问他。
“湘丫头……”
“爷爷……不能再陪着你了。”他闭眼说着。
“小馋猫,快躲到娘身后去。”湘琴很快便追了上来,再次将她护在自己纤弱的身体后面。
“老家伙,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啊?”丁大柱走过来不解问到。
“酒叔……”文也走了过来。
书生样子的少年看着李光竹凝重开口:“尽管后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我们相识多年,您现在有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这群人要为难您,我们都和您站在一起!”
他此刻不像是个整日泡在书卷里的先生,而像个初入江湖的人。
“老太监,要抓人可以,但你也得把原委说清楚!”
他手无寸铁,却临危不惧,屹然矗立。
丁大柱也插话道:“死老头,我老丁可不是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不管你从什么五域还是六域来的,我只知道,你来了桃源七年,早就是我们桃源人,早已是我丁大柱的亲人!”
“谁要动你,我老丁是第一个就不答应——”丁大柱眼珠瞪得快要蹦出来,拍打胸脯说到。
“够了!”李光竹突然大喝一声,把聚在周周的众人吓了一跳。
又猛地将他们一把推开,“这件事是老夫当年闯下的祸,生死有命,我李光竹一人承担!”
“再说……”说着,顿了一会儿,语气中充满无奈。
“你们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帮不上我的,没必要为了我这个黄土埋过头顶的糟老头子冒险。”
“酒、酒爷爷……”
她眼眸颤动,湘语吟不再管酒爷爷是否会呵斥她,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又为何来势汹汹招招皆欲置人于死地,又一次跑上前用白嫩小手揪住酒老头的衣襟。
这一切对于从未见识过凶恶人心与世事危险的她来说,都太过难以理解。
“湘丫头,对不起……”
酒老头转身看着眼中湿润欲溢的小姑娘,又像无数个日常里那样缓缓将他的树根大手搭在她头顶,从上到下亲和地捋顺那似花缠、如玉琢的美发,一遍又一遍,看着她依恋的样子,他也一直不舍得拿开。
“我叫酒老帽子没错,叫酒老头是对。”他停下手中动作,不过大掌扔轻放在湘语吟头顶,没有移开。
“叫老夫老东西、老叫花子、老乞丐也好。”
“但这些称呼不过是我欺骗自己,逃避自己内心恐惧与失败的把戏而已……”说完这番话,他放在湘语吟脑袋上的手终于挪开了。
人,终归要面对现实。
尽管这是如此的残酷,但在真实的疼痛下,命运永远不会觉得任何人无辜。
“酒爷爷……”她眼中清泉欲裂,目光抽颤看着酒爷爷挪开的大手。手掌在空中移动的很慢,却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决绝——那是生死的离别。
她害怕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她以往见了那么多次,并没有什么难过。可今天,她真的害怕了,仿佛那只大手只要一离开就再也不会搭上来。
他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湘语吟,眼中沉酿多年的老酒,也泄漏出了几滴混浊。
“哈哈哈哈——”尖笑声又一次响起。
“他李光竹年轻时候五域游走,行侠仗义,倒也积攒了不少名气。”
“深首江湖中人抬爱,还得了个‘醉鬼仙’的美名。”
说到这里,章延语音急地一转。
“但他身为我冲武皇朝的子民,西域鞑子来犯时不助朝廷便罢,竟反资外敌!”
“什么!”
众人听到这太监说酒老头叛国,顿时惊讶的张大的嘴巴,湘语吟更是不可置信的用手将小嘴捂住。
众人虽然一直生活在桃源,并未到过外界,但桃源内留存的书籍也有记载“家国”这种常识的东西。
“怎么、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