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 光(2 / 2)雪花纪首页

商船大部分时间都在汪洋上漂泊行驶。有时靠岸装货或者卸货,短暂停留,然后开启下一段征程。

莫笋认为这样很好。

新的生活。新的开始。

工作简单却并不枯燥。每天清晨,天亮时,他上到夹板用海水将地板洗刷一遍,如果遇到风雨天气,就跳过这项工作。有时去船舱打扫卫生,有时去厨房帮着做饭,有时给其他船员洗衣服,有时帮着装卸货物……

一开始他总是给自己加工作,弘笙没有安排的他也抢着去做。他发现忙碌起来心里就没那么难受。

原来都是闲的,他想。人一旦忙起来,世界就变得纯粹简单了。

其他人看他还是个孩子,阻拦他。弘笙说,由他去吧。

一段时间过后,他已对船上的工作轻车熟路,空闲时间又多起来,痛苦趁机卷土重来。

不行,这样不行。他自言自语,身体的忙碌只能暂缓痛苦,并不能治愈。这时候他发现了新大陆。

商船上有很多书。弘笙和船员在闲暇时都喜欢看书。他尝试加入其中。说来奇怪,以前怎么也读不进去的文字突然变得有了生命力和吸引力。他渐渐体会到莫库曾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废寝忘食,如醉如痴。先把船上藏书通读了一遍,有的反复读了很多遍。后来商船每到一处靠岸,他便上岸买书。那些书被他宝贝似的放在床头。有的都快被他翻烂了也舍不得扔掉。

弘笙见他如此喜欢读书,就减少了他的工作。

他说,我们梅花岛人都是爱书如命的,看你这情形很像是我们梅花岛人。即便不是,你跟我们梅花岛应该也有很大的缘分。

他说,海生,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骗你,但你从书中领悟到东西不会。它们会逐渐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重塑你。好的书籍是生命里的光。

转眼四百多年过去,他一天天长大。褪去少年稚气后越发英气逼人。船员们都喜欢他,弘笙每次见到他都乐呵呵地拍他肩膀。

四百多年里,商船也在猫岛停靠过多次。但他没有上岸。他发现自己还没能真正原谅自己。每次一想起父母倒在血泊中悲惨绝望的场景,他心里仍然刀割般疼痛。

很多次,他远远地伫立船头,凝视莫库建造的等待的鲸,泪流满面。

悲伤和自责一日不止,他的流浪就不会结束。

从来往的人群中他打听到他想了解的一切。鸣心老了。哥哥莫库当仁不让地成了新任岛主,娶了卜雅。他们有了花生……

他发现自己对年少时的恋情似已释然,那不过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心向往之,严格来说并不是爱情。

他从心底里为莫库和卜雅祝福。

有一天商船回到梅花岛,上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径直走向船舱,走向船长办公室。和莫笋擦肩而过时,怔了一下,继而莞尔一笑。

她说,你一定就是海生。我叫弘莓,弘笙是我父亲。

弘莓对莫笋一见钟情。在她有限的阅历里,她从没见过如海生这般俊美的男子。惊鸿一瞥,一眼万年,她迅速沦陷在他的美貌里。

她留在了船上。

弘笙很快发现了女儿的心思。他对海生自然是一万个喜欢和满意。于是他自告奋勇为女儿说媒。

面对弘笙父女的盛情,莫笋不知所措。他感恩弘笙的收留和培育之情,认为弘笙亦师亦父亦友,对弘莓也并不反感。突如其来的姻缘,让年轻的莫笋慌了阵脚。最终他仓皇而逃。弘笙在身后哈哈大笑。

小伙子,害羞了。他说。

这天晚上莫笋失眠了。眼前一会儿闪过弘莓殷勤的面孔,一会儿闪过少女卜雅无邪的笑容。他的手不自觉滑向两腿之间的挺然翘然。在回忆和现实轮番交替的幻境里,他身体里滚烫的液体如火山喷发。

他娶了弘莓。

弘笙喜出望外,弘莓欣喜若狂。

婚后生活简单美好。新婚燕尔,欲望强烈。他们几乎每天都恩爱,有时一天几次。弘莓喜欢他一边爱抚她一边占有她。她痴迷于他俊美强健的肉体不可自拔。每当莫笋在她身体里爆发,她总是情不自禁发出满足的呻吟。而对莫笋来说,弘莓发出的每一个娇喘都像是巨大的赞美,他在她的身体里得到巨大安慰。

慢慢地,他发现心里的伤痛结出了痂。触摸它时,已经没有多少感觉。身体死去的肉,只是已经死亡的过去难以抹去的印记。

一天清晨,又一次温存后,他对她说,我不叫海生,我叫莫笋,猫岛岛主莫库的亲弟弟。那天他对弘莓敞开心扉。朝霞透过船窗,有一瞬间他感觉身体通透异常,仿佛有另一个他从肉身剥离,漂浮空中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谢谢你,弘莓。我想我已经宽恕了自己。

他说,弘莓,我想回猫岛看看。

弘莓想和他一起回去。他拒绝了。他说下次吧。

他说,这次我想自己回去。

弘莓恋恋不舍地送他登上回猫岛的船只。

她说,我等你回来。

他笑着对她挥手。

他就这样回到猫岛。上岸时特意绕去看等待的鲸。莫库的字迹已然漫漶,但依旧可辨:你归来之日,便是此鲸归海之时。

这一年他六百九十五岁。

他先去了曾经一家人居住的树洞。莫库婚后就搬离了这里。曾经热闹的家早已人去洞空。洞口野草萋萋,已将归家路覆没。他将洞口清理干净,进入其中。

屋里全是尘埃和蛛网,已经看不到莫知和海兰罹难的痕迹。

莫笋确认自己已经走出了父母悲剧的阴影。他想起莫库当初安慰他,那就是个意外,与他无关。他又想起卜雅母亲难产,那也只是个意外,与他无关。这样的意外每天都在发生。恒河沙数。

可是就是这样的意外,有着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量,让活着的人彼此折磨纠缠。他和卜雅那时候都还小,无法抵御这样的力量,只能选择像鸵鸟一样逃跑。

如今他已经长大,灵魂长出坚硬内核。卜雅应该也一样。

想到这里,他由衷地微笑。

收拾完故居,他不自觉地走向森林深处,记忆将他到了少年莫笋和少年卜雅约会的灌木丛。

还是老样子。那株灌木丛一点变化也没有,茂盛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丛里空荡荡地只有蛐蛐在叫。那对青梅竹马不见了。

他钻进灌木丛静静地待了一会,又一会。

时间无声的流逝中,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女人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刹那间,平静的内心如热水沸腾。

卜雅。他从灌木中钻出来。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只是两个字。只是两个字组成的名字。如同一颗炸弹在他心底深处爆炸。这时候他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了。

再次见到她。她已不是那个头发蓬松如海藻的小仙女。已为人妇的卜雅亭亭玉立,更加风情万种。

如果说父母之死他已豁然,对卜雅的感情却一直深藏心底。几百年过去,她依旧在那里。那瞬间他忘却了弘莓。

那天晚上,花生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个叔父。他被他举过头顶,放在肩上,在房间里一遍遍转圈。

第二天,莫笋对莫库说,哥,那座鲸鱼雕塑留着吧,别让它沉入海底。

莫库说,好,但他悄悄地把旁边石头上的文字改了:你归来之日,万物生长。

莫笋在猫岛待了几个月后返回梅花岛,莫库嘱咐他下次回来带上弘莓。那几个月是花生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疼爱他的人。

只是这时光没有持续太久。莫笋走后不久,卜南开心地宣布卜雅又怀孕了,他开心地告诉花生他就要当哥哥了。从那时开始,卜雅就变成了疯女人。

莫库认为是怀孕导致心理变化,对她更加体贴和包容。花生还太小,他理解不了。他跟云逸说,我母亲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