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暄叹了口气,还好他一路跟来,不然这臭小子命都要搭在这破庙里。
一张纸条缓缓从空中飘下来,梅暄伸手接住,上面写着花长殷。
花长殷,是花溱的爹。
梅暄再抬头看,神庙已经没有了怨灵的气味。他将纸条收好放进袖中,若有所思地看着神像。
的确是有三分相似,只是盍满要比这神像美许多。
花溱再睁开眼,看见的是乌泱泱十几口人愁容满面的脸。
他爹,他娘,他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嫁出去的大姐、二姐、小姨,从小一起玩泥巴的发小,一起习武的同门......全一身素衣地坐在床边,他赶紧睁开的眼又闭了回去。看这架势,八成是全家都以为花家的独苗小少爷已经魂归西天了,他最好还是继续装死,别诈尸吓着身体不好的祖母。可刚把眼闭上,就听见一声响彻云霄的嚎叫:
“溱儿,溱儿你醒了啊!哎呦吓死娘了!”
花溱赶忙一个猛子挺起来,倒真像诈了尸。他眉头一皱、两眼含悲,看着众亲朋好友,憋出一行泪来:“娘!!溱儿怎么会死呢,溱儿舍不得您啊!”
花溱从小没少挨他老子的揍。每次从家中溜走,他都做好了活着回来也会被打个半死的准备。此时先靠眼泪博取一点娘亲的同情,一会儿他老子也不敢上太重的板子。
“娘,溱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大姐花泱急忙安慰快哭断气的花夫人。
“姐,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有脸说!”花长殷一个暴跳从床边站起来“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去山里惹事生非,大清早被砍柴人发现半身光着醉醺醺躺在大路中间,我花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定是有狐妖看见溱儿貌美,想轻薄于他。阿弟,我给你煮了药,专补精气的,你快喝下去。”二小姐花泠捧着药碗二话不说就灌花溱喝了下去,碗上甚至还贴了一张符。
“谢、谢谢二姐,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昨晚去了法神庙,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脑海中竟半点回忆也没有?
花溱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个小丫鬟抱着一个食盒进来,说“老爷夫人,青玉案的沈东家听说公子醒了,说特意送来了公子爱吃的点心。”说罢打开食盒,正是花溱从小爱吃的杏花奶酥。
花溱一听沈朔来了,连忙问:“沈东家人呢?”
“他留下食盒便匆匆离开了,说请公子安心休养。”
花溱刚想追问,又上来一个家丁,在花老爷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花老爷登时面色凝重,怒斥了花溱一句:“你还想去哪儿?从今天起你就在房里,哪也不许去,出去一次,我打你一次!”说完转身匆忙离去。
张绣死了。
沈朔是今早得知这个消息的。
清晨,张绣被发现死在房中,脖子上有几道极细却极深的勒痕。仵作验过,说是细线绕颈窒息而亡。
若是精怪,此事应交给魔界处理。可这分明是怨灵,又出现在他的辖界。他是必定要管的。
梅暄看着手中的字条。这字迹很像一个人,一个故人。
明府的判官,本都是黄泉身,早已喝过孟婆汤,忘记前尘事,因此也不存在避嫌之说。可他沈朔不是凡人,孟婆汤于他不起作用。他有时倒很羡慕他的同僚们,能把该忘的不该忘的都一并忘了,少了许多的牵扯。
今夜,他还要再去一趟法神庙。
黄梅时节,夜中雨总是不停。
沈朔公干时总穿得很庄重,白玉冠、墨梅簪、玄青袍,缺一不可。
明府判官的衣袍名为“墨雨玄门青”,是以明府所养黑蚕吐出的丝织成,色似玄而非玄、似青而非青,轻薄如烟,遇水生光,三界之中唯明府有。判官行走阴阳两界公干,免去了四处寻求令牌通牒的麻烦,只需身着玄门青袍,十分方便。
“哎呀呀,又来了......”
无数细丝从神像后伸出,迅速接近沈朔的脖颈,近在咫尺之时,沈朔突然化作一阵飞雪,消散在黑夜中。
“你是谁?你是谁?”
“还不现身吗,阿念?”
女声逐渐扭曲而癫狂“你是谁?是谁?”
沈朔从天而现,悬在空中,双手合十,口中念出镇灵诀,法神像上空浑冒出一阵青烟。沈朔挥手播下一个法阵,青烟困于阵中,渐渐显现出女形。
怨灵在阵中痛苦不堪,发出无声的哀嚎。随着怨气被法阵化去,怨灵的本体显现了出来。
月华衣,莲华髻,宝珠缦,璎珞带……从前在盍满身边的女使里,缤念是最爱美的。十三年后,她竟成了怨灵,被困在法神庙里。
沈朔撤去法阵,飞身抱住缤念,带着她缓缓降落在地上。
“阿念,我是阿暄。”
缤念神智迷离,看起来十分痛苦。沈朔将缤念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一个婴儿。
缤念眼中的翳影散去:“阿暄?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阿念。你看,这是阿满的簪子,记得么?”
沈朔取下玉冠上别的簪子,一只活灵活现的獬豸雕刻在簪子上,正用爪子捉一只绣球。
看见盍满的簪子,缤念刹时面目扭曲,嘴间长出獠牙,青丝秀发上长出布满瘤子的兽角,指甲变得三寸长。沈朔静静看着缤念,只过了片刻,缤念似是精疲力尽一般,又变回原来的姑娘模样,眼角挂着泪。
“阿暄,我好恨。”
沈朔抱住缤念,温柔沉默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似要将她所有的怨恨都纳入自己怀中。
“神仙受凡尘众生供养。香火越盛的神仙,灵力越强。我们尊神,那么好,是九重天最受爱戴的神仙,屈屈八十天兵,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梅暄无言地听着。
“那些凡人,尊神走了十几年,他们就忘记了她,还要拆了她的庙宇。阿暄,我真的好恨。”
“阿念。我对九重天的恨,不会比你少。”梅暄看着缤念,他神色平静,面色如佛,背后却似有红莲业火燃起,如不动明王。
“那些让我下地狱的人,我必要让他也体会一番地狱的滋味。”
明明是充满恨意的字词,从梅暄的口中说出来,却如同佛偈一般冷静冲淡,仿佛在诉说他人之事。
“只是阿念,张绣,他只是一个小官,即使他要拆了阿满的庙,也并非是对阿满不敬。他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缤念跌坐在地上:“我在这庙里困了这些年,怨念之深,早已不受我控制...几次我想自决,都无能为力。”
梅暄看向香案上的茶花,也许是因为这朵花,缤念的怨气才没有取花老爷的性命吧。
“阿暄,你是明府判官了。”缤念说。
“那日一场大水,将我带去了鬼界。我在忘川河畔做了八年的苦役,幸好得到十殿阎君子阙的赏识,让我入明府做了判官。”
“你若是明府的人,定能让我解脱,对么?”
“渡化游魂,是判官的职责。只是阿念,你在人世,再无牵无挂了吗?若你还有牵挂,入了六道,也会不得解脱。”
“有牵挂又能如何呢。阿暄,你知道我的牵挂是什么...”
“我答应你。”梅暄握住缤念冰凉的双手,他的手也是同样的冰凉。这两个双手不再炽热的人,在广阔的天地间,都还有未了的心愿。
缤念闭上眼睛,一滴泪滑落在梅暄的手腕。雨势渐大,缤念的身体在雨声中渐渐化为一片水雾。雨水滴滴答答从屋顶漏下来,梅暄的肩上很快一片潮湿。
他看向锦夜的春雨,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