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玥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觉耳中嗡嗡响了一声,该来的总是来了。
她低着头从座位上平静走出来,屈身行礼道:“回皇后娘娘,嫔妾在。”
皇后道:“皇上虽没翻你的绿头牌,可本宫听闻,圣上都是半夜里召你进的养心殿去侍寝,且有净事房的公公来回报说,你都是第二天才从养心殿里出来,抬回延禧宫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绣玥还未回答,正殿里就议论纷纷起来,老祖宗的规矩,为大清皇帝的身体着想,嫔妃侍寝不能留在养心殿过夜,连时辰都有定数,皇上一向不会误时辰的,连信贵人都无例外,这个钮祜禄绣玥使的什么手腕,竟陪着皇上在养心殿的寝殿里睡了三个晚上,那养心殿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小小的常在,岂非僭越!
这样比起来,皇上夸过的芸贵人的头发,赏的什么翡翠镯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玥常在,”简嫔忍不住插嘴道,“皇后娘娘都这样说了,你可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绣玥定了定神,笃定回道:“回皇后娘娘,嫔妾确实去过养心殿侍寝,但都是按着规矩,侍寝后就回了西耳房歇息的,并未做出有违宫规,犯上僭越之事。”
到底都冲着她来了,绣玥在心里止不住的腹诽皇帝,他难道是纸糊的?明明她不过不小心咬了一下,那伤口根本就不重,这些人却在这如此小题大做,他把自己颠来倒去弄得浑身是伤,怎么就没人为自己鸣一句不平?
皇后娘娘的耳报神果然灵通,只是颙琰对鄂啰哩的吩咐,绣玥是亲耳听到的,鄂啰哩再不待见她,也不敢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后娘娘此刻的发问,料想多半是在诈她。
是以,面对着众目睽睽,绣玥稍稍酝酿了下情绪,声音中染着几分悲戚:“回皇后娘娘,嫔妾有罪,皇上要如何对待嫔妾,嫔妾都是心甘情愿的承受。皇后娘娘若也要责罚嫔妾,嫔妾也当承受。”
她说着,微微转过脸,半边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殿中一片愕然,听她话里话外暗示的意思,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是呢,宫中一向传闻,这个钮祜禄氏开罪了圣上,被关进了慎刑司不说,还不许她出宫请安,侍了寝也是半点赏赐都无。难道皇上
兰贵人看见那巴掌印,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口气终于舒畅了下去,她当即出声道:“难为圣上了,常听说玥答应玥常在救驾有功,圣上宅心仁厚,这愿意不愿意的,也少不得跟常在多耽误些工夫呢。”
兰贵人同玥常在是一起住在延禧宫的,情况自然了解得最多,她这样一说,六宫渐渐也想明白过来,瞧瞧钮祜禄绣玥那个样子,脸上挨了打,身上是宫女都嫌弃的粗针脚的素净衣裳,浑身上下的落魄相,再瞧瞧芸贵人,满面春风得意,荣华富贵赏赐源源不绝,这才是真正受宠的妃子应有的模样,一个男人若对你有心,又怎可能对你不用心?
绣玥见着六宫的面色果真迟疑了些,她适时地苦涩叹了一句:“但求皇后娘娘开恩,让嫔妾侍寝后,也请皇上早些放嫔妾出养心殿罢。”
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再瞧那脸上的指痕,女人就是如此,嫉妒起来要命,见到比自己惨的,到这里又不禁有些同情可怜她。伴君如伴虎,皇上不放过她,长夜漫漫,那一夜她可要熬上多少个时辰的折磨呢。
皇后的心也便疑惑了,难道不是自己一直所想的那样?
从前皇上说过,是顾着皇家颜面,对救驾有功的嫔妃多加恩遇,才不得不与这个钮祜禄氏周旋。且授意了不必对其太好,照例的赏赐都令内务府克扣掉了,明着是要她侍寝,暗地里这个钮祜禄氏却遭受了不少的折磨,这她身为后宫之主是知道的。
看她那脸上肿起的指印,想必是用极大的力气打的,才会有这样的痕迹,皇上若爱惜她,又怎会舍得如此?
皇后的目光黯淡下来,难道是她多心了
芸贵人刚刚被绣玥抢去了些风头,正瞧她有些不顺眼,如今真相大白,原来不过是个纸老虎,绣花的枕头罢了。
她在座位上坐着,故作惊讶道:“这,这真是圣上弄得吗,玥常在,可别怪我这当贵人的说你,你这是惹皇上生了多大的气呀?自打嫔妾进宫,有幸伺候皇上,只知道皇上待人宽厚,是这天下最仁德的天子明君,皇上他对嫔妾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跟在御前侍奉的奴才们偶尔犯了小的过错,圣上他都没有过重责。皇上这样宽仁之君,竟能被你一个小小常在气成这样,嫔妾我真是心疼皇上,气大伤身,要是气伤了龙体可怎么得了。”
她的话这样难听,旁人都听不过去了,绣玥偏偏丝毫不恼,当做没听到。她心底实在想要谢一谢这位芸贵人。多亏了她这样说,可转移了众人不少的注意,化了不少嫉恨为祥和呢。
芸贵人本就受宠,那些嫔妃们听她的话极为刺耳,又回过神来,宫中得宠的,那钮祜禄如玥倒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这个得意忘形的贱人呢。
绣玥不出声,芸贵人遇上个软柿子,更加没有放过的意思,“玥常在,你这伤果真是因为圣上吗?别是被旁人弄得,却要赖到皇上头上,惹得六宫凭白的非议皇上,有损圣上的清誉。这些内务府的奴才都是怎么当差的?怎会将什么样的人都选进宫里?害得皇上劳心费神。”
諴妃从刚才就一直没说过话,此时却笑了一声,在座位上低眸瞧着自己的丝绢在手里打转,“芸贵人可真会说笑,后宫里头还有谁能掌掴皇上的妃嫔,以你所言,难不成是玥常在她自己打的自己?”
芸贵人无谓地撇撇嘴,绣玥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諴妃说话颇有深意,不知她的话里是否有所指,她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自己多心了呢。
諴妃出声,简嫔便与荣常在递了个眼色,简嫔先道:“这样说来,余下嫌疑最大的终究还是信贵人。信贵人向来不把宫规放在眼里,连皇后娘娘的中宫请安都可以不来,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荣常在跟着附和道,“简嫔娘娘说的,实在是正理。倘若是信贵人,那就没什么法子了,皇上要宠着她,准许她这样那样,皇后娘娘都不能置喙,咱们这些身份,谁又能多说半句话呢。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闻言,瞧了瞧右侧那个空着的位子,良久无言。
諴妃最先起了身,“说了这么久的话,臣妾乏得很了,先告退。”说着屈身行了礼,不待皇后答复,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既如此,”皇后道:“你们也都散了吧。”
绣玥起身跟着众嫔妃随后告退,走出去的时候,她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场请安下来,总算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
储秀宫请安散去后,各宫这一日却都不平静。
芸贵人回到漱芳斋便驱走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在春常在的正殿里忐忑不安道:“春姐姐,今日我向皇后娘娘提了晋位分的事,你说会不会过于心急了?”
春常在朝她柔和笑了笑:“怎会。以妹妹今时今日的恩宠,自然担得起一宫的主位。妹妹既然提了此事,皇后娘娘就会考虑。若是皇后向皇上提及,皇上就不会不同意了。”
芸贵人心里本也觉得是这样,但她仍皱着眉头,忧心道:“可是皇上才刚晋了我为贵人,最近我向皇上提及嫔位的事儿,求了皇上好几次,皇上都不予理会,这些天反而少来漱芳斋看我了。否则,我也不会转而去求皇后。”
“妹妹多心了,”春常在拉着她到罗汉床的两边坐下,安慰道:“圣上一向勤勉于政事,这些日子少来后宫也是人尽皆知的,怎么会是冷落妹妹呢。现在六宫中人人都羡慕妹妹得到皇上恩宠,妹妹你命中的富贵,可非宫中寻常人能比的。”
“姐姐说的极是,”芸贵人终于疏散了阴郁,甜笑道:“我本是家中独女,且是嫡出女儿,自小在家中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合府围着我转,进宫之前母亲还三番五次嘱咐我,要收敛心性,可真进了宫,才发现这皇宫里头的人也不过如此,我有皇上的恩宠,连皇后都要让着我几分,等我晋升了嫔位,再过几年,便是妃位,贵妃,若是侥幸皇后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准我也可以像咱们这位当今皇后一样,由贵妃扶正为继皇后呢。”
“妹妹!”春常在脸色瞬间白了,忙喝止了她,紧张道:“这话可千万说不得。”
“这不是没人嘛,”芸贵人讪讪笑道:“我只和姐姐说呢。我有如今的地位恩宠,还是全靠姐姐当日举荐之功,这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可以争个你死我活,姐姐连恩宠都可以分我,若说旁人害我,都有可能,若说姐姐害我,我死也不信!到了我出头那一日,便封姐姐个妃位罢。”
“娘娘!”
景仁宫里,简嫔气得在内室来回走动,“您瞧芸贵人今天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臣妾看了真是生气。皇后娘娘到底还要忍这个小贱人多久?”
荣常在是简嫔宫里的人,倒没她那么生气,简嫔扫她一眼,她便跟着吹风道,“諴妃娘娘,她话里还敢指摘内务府的不是呢,内务府谁不知道是諴妃娘娘的人,她这话里话外,指着娘娘您骂无能呢。”
諴妃坐在上位,沉着脸色瞥了她二人一眼,简嫔和荣常在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二人有些无措,从潜邸里,諴妃娘娘惯是笑里藏刀的做派,纵然生气,面上也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很少见到娘娘如此郁郁不乐。
好在这时候娘娘的贴身侍婢忍釉从外头走进来,在諴妃耳边轻声回禀:“娘娘安心些,莹嫔亲自去永和宫后边了,人应该平安无虞。”
諴妃听了,这才坐得端正了些,人也有了点精神,她瞧瞧忍釉,呢喃着什么,“但愿莹嫔她别让本宫失望才好。”
“放心吧娘娘,每回不都是莹嫔娘娘从中劝和的。”
諴妃点点头,“到底还是莹嫔,不枉本宫从潜邸的时候栽培她这些年。”
简嫔和荣常在在边上站着,面面相觑,有些赧然。简嫔笑着打圆场道:“我们哪里比得莹嫔为娘娘的功劳,倒是在小事儿上还能尽一尽心,芸贵人那边,已经安插了人手进去了,还有春常在在一旁给那个草包吹风,什么时候娘娘看芸氏不顺眼,嫔妾们就为諴妃娘娘了结了她。”
“不急。”諴妃揉了揉眉心,声音慵懒:“这么一个小贱人,本宫根本懒得对她动手,凭她,能掀起多大风浪?”
“那娘娘您的意思”
“这些不过是顺水推舟,卖皇后娘娘一个人情。皇后她想做千古贤后,不愿动手残害嫔妃,这个恶名,就只有本宫替她担着了,也总算本宫对得起从皇后手中分走的治理六宫的权力。”
简嫔疑惑道:“可、可嫔妾见皇后娘娘是一直厚待芸贵人的呀?怎会是皇后娘娘想要芸贵人的命?”
諴妃哼了一声,“简嫔,你跟着本宫的时候也不短了,就连皇后娘娘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叫本宫说你什么好!芸贵人这时候正得皇上的恩宠,皇后怎么会挑芸氏得宠的时候跟她过不去!你还瞧不出来么,咱们这位中宫娘娘,明摆着这是要捧杀她。”
捧杀?
简嫔反复思量,这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芸氏在后宫如此放肆,皇后娘娘却没有惩治的意思,原来是皇后娘娘看透了芸贵人的性子,捧得她渐渐得意忘形,越来越失规矩,惹得合宫抱怨,以致皇上都嫌弃她的时候,她就无力回天了啊!”
“只是”简嫔皱眉道:“皇后娘娘这法子虽好,见效却慢,何日才能等到这小贱人登高跌重的一天呢。”
諴妃挑眉叹了叹气,“若说呀,这六宫的人还总是偷偷抱怨本宫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其实本宫的心可比皇后宽多了,不过就是个小贱人,在宫里多蹦跶几天又能怎么样?皇上最多宠她个一两年,热劲儿也就过去了,可咱们皇后娘娘心里酸着,等不了贱人黏着皇上身边那么久,这捧杀的功夫,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见成效,到最后,也只好本宫出手,替皇后分忧了。”
“还有,”她的目光在简嫔身上扫过,面色阴狠了些,“你毕竟是本宫的人,上回迁宫的事儿,她当着本宫的面给你难堪,本宫也该为你出了这一口恶气。”
简嫔听了自然窃喜,她从座位上站起,屈身谢道:“諴妃娘娘如此眷顾,嫔妾受点委屈也就算不得委屈。娘娘只管放心,芸贵人那边,春常在已经打点的十分妥当。说起来,这个春常在到还算机灵,她在潜邸时不过是皇后的一个婢女,咱们不过稍稍示意,她便懂得拿捏分寸,还一心想要靠拢娘娘,为娘娘您分忧呢。不知娘娘可否有考虑,将春常在收为己用?”
諴妃漫不经心地听着,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本宫手里从来不缺人,且先由着她去,等她有本事,自己熬上了一宫主位再说罢。”
这样的无心一说,却是抬举了跟随諴妃的简嫔和荣常在,二人心里自然高兴。
諴妃瞧着她们,笑了笑,“你们都是潜邸里跟着本宫过来的老人儿了,本宫待你们,自然不同旁人。”
“得了,本宫今天实在没什么兴致,你们退吧。”
简嫔同荣常在便依着吩咐起身告退,走到门口的时候,諴妃突然叫住了简嫔。
“简嫔,本宫提醒你一句,你要多叮嘱你那个表哥,凡事做得别太过,这些日子连本宫的耳朵里都刮过了几阵风,你们要从内务府里捞银子,本来是没什么,可凡事儿都要有度!做得太绝了,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本宫可也保不了你们。”
简嫔讨巧着笑了一句:“怎会呢,这后宫一切尽掌握在娘娘手里,有諴妃娘娘在,谁敢多质疑一句。即便是皇后娘娘过问,事关諴妃娘娘,也少不得要给您几分面子。”
简嫔笑盈盈出了门,忍釉看着諴妃的脸色,从旁道:“娘娘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奴婢看简嫔娘娘却还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真难为娘娘一直要为她们操心。”
諴妃将手里的丝绢甩在桌上,“简嫔从前在府中是庶出,日子一直过得苦,没见过什么是银子,在潜邸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格格,出身搁在那,难怪她眼界上不去,本宫费心思抬举她为嫔位,也是太抬举她了。
“是呢,”忍釉附和道:“奴婢都看得出来,娘娘待简嫔她们简直不能再好了,常齐才是娘娘您的心腹,却扶了她那远房表哥姚胜为内务府的正总管。娘娘如此大公无私,奴婢真是佩服。”
諴妃侧目,瞄了忍釉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出声。
从储秀宫请安出来,绣玥是盼着即刻回延禧宫去的,怎耐走到半路,却生生被钮祜禄秀瑶强唤进了启祥宫的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