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晨曦照在茂密的树冠上,穿过层层枝叶,投在落叶密布的地面上。鸟雀鸣啼,悠悠转转,好不安逸。
枫树林间突然蹿出一头蓝睛驺虞,杏鬃飘摇,摇头晃脑,一双蓝睛之中,尽是兴奋的光芒。在它獠牙密布的口内叼着一株仙草,长长的尾巴左右摆动,更宣示出它心中的兴奋。
微风阵阵,驺虞信步走到一根断木旁。断木很粗,也很新,似是被风刮倒,上面尽是青苔,一匹小鹿站在断木旁,啃食着断木上的青苔。
“唔……这是株石斛啊,长了至少百十年了。”
断木上,一个道士从驺虞口中接过仙草,仔细看了看后,将它收进袍袖之中。阳光从树木间投下,映在他的道袍上。道袍满是土尘,不知随他走了多少路。
驺虞低声咕噜一声,静静俯卧在断木之下。道士忽然抬起右手,抓住一片飘飞的枫叶,显得是在寻找生活情趣,而并非玩趣。
自下凡来已有半月,周屿安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将先前御本上的内容转写到他从天庭带下来的小本上。
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他没有任务,没有援军,没有同伴,孤身一人,相伴的只有玉龙和驺虞,以及一只海东青。
这次,他除了要写《志怪录》外,还想要绘一幅图卷,图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做《山海图》。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鸣,一只雄俊的海东青扇动双翅,从空中缓缓落下,双爪一抓,抓在周屿安背着的箱笼上。
周屿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腿上的褡裢放在驺虞背上,然后翻身坐上。驺虞从地上站起,抖抖杏鬃,一双蓝睛绽放出兴奋的光彩,朝着断木之后的一处洞口慢慢走去。
那是一处古洞,几刻前方才被周屿安发现——洞口被数层杂草和小树严严遮挡住,若不是玉龙与他戏耍时翻身压倒了那些杂草、小树,恐怕这洞口再过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
不顾洞内黑暗,驺虞纵身入洞,一双蓝睛在洞中显得格外明亮,犹如两盏明亮的灯火,若是有人在洞中,必定会被这一闪一烁的光亮吓昏。
这洞内不算宽阔,只是一条路到底,没有任何岔路,且石壁颇为光滑,上面并没有刀砍斧劈的痕迹。
这点让周屿安有些意外。
又向前行了几十步,周屿安发觉出有些不对劲,越往前去,他便越感到一阵冰寒之感,而这感觉并非洞内阴凉之故,反倒像是什么东西在散发寒气一般。
就在他惊异之时,座下的驺虞突然停下脚步。
周屿安皱皱眉,正要驱驺虞向前,目光却正好定在前方的一株莲花上。
莲花花瓣全开,正处在怒放之时,花瓣洁白如玉,微弱的仙霞从那株莲花上缭绕而出,在黑黢黢的洞内极为醒目,可周屿安心思在琢磨那冰冷之故,并未向前去看,居然早先没有发现。
水声潺潺,似乎有小流纵横其中。周屿安寻声望去,只见莲花的正上方,开有一处仅有方丈的小洞,数股水流逆而向上,朝那小洞的中心的流去,无穷无尽,深不见底。
看到这儿,周屿安的身体立刻紧绷了起来,急匆匆翻下驺虞,“唰”地抽出青墟剑,躬身向前,用剑锋去触那流水。
随着剑锋的接触,那流水立刻分流,股股水珠顺着剑脊滚下,看上去与平常流水无二。
周屿安眯眯凤目,挥手示意驺虞与海东青退出去,自己则是放下箱笼,持剑爬入那小洞之中。
乌天黑地,洞中非常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
周屿安朝着周围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发现这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想要用目力去看,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看来得用些法儿来了。”
心念至此,他将手中宝剑一横,左手捻诀,心中默默念咒,突地叫声“敕”,紧接着左手一指,那宝剑上登时腾起一道热烈的火焰。
烈火熊熊,周屿安迎着火光努力睁开凤目去分辨,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狭小的石洞之中。
在火光的照耀下,石洞的墙壁微微闪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附着在上面一样。周屿安拧起眉毛,快步走到一侧石壁前,伸手触碰,却只觉一阵冰冷的寒意。
是冰。
周屿安抬起头,举着宝剑在石壁上晃了晃。经过短暂观察,他发现头顶的空间并不太高,整个石洞仅有方丈。
就在他疑惑之时,石洞的一角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吟。
周屿安连忙转身,手中宝剑直指声音所发的方向。
“什么人!”
他吼了一声,同时躬身向前,手中宝剑的火焰越发高涨。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石壁那边又传来一声低吟。
黑暗中亮起一双环眼金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屿安皱皱眉,将宝剑一横,大剌剌的朝那边走去。凭借着宝剑上的火焰,他看见,在那边布满冰棱的石壁下,压着一只怪物。
那怪物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生得一双金睛怪眼,白毛猿脸,獠牙丫叉,正被压在那石壁之下,朝着他发出一声低吼。
他已在此处困了有数百年。
他的理智虽然已经放弃逃生,可内心那一股桀骜坚忍的冲动,却从未真正服输,一直在努力寻找着求生的可能。
这怪物乃是一只被药兽之族收留的妖怪。
药兽族群是帮人治病的神兽——人有疾病则拊其兽,授之语,语如白民所传,不知何语。语已,兽辄如野外,衔一草归。捣汁服之即愈。
可此兽性情狡诈,常常化作药兽相貌。一旦有人得病,以白民国当地所传的不明语言告诉他,他便有意错采,常有害命之时。
昔日观音菩萨过白民国,遇此兽,便以大法力压之,使其三百年未见天日,并日夜受冰寒之苦。今日周屿安恰巧到这洞里,正巧撞上。
随着周屿安慢慢走近,那怪双目一闪,心中涌出一线惊喜。不知为何,他强烈地感觉到,脱身之日,就在今朝。
他连忙朝着周屿安发出一阵悲痛的呜咽,后者停住脚步,一双凤目落在它的脸上。
“你这毛怪,怎会被压在此处?”
一边说着,周屿安一边探出宝剑,用剑锋去拨弄着覆盖着厚厚冰棱的石壁。
那怪瞪圆金睛瞧了瞧周屿安,然后喉咙一张,滚出话来:
“法师!烦请救我一救!”
“你这妖精,居然能通人言。”周屿安略略惊讶了下,然后便恢复了平静:“看得出来,困你之人必然有大法力,说说吧,你所犯何事。”
他不是傻子,这等囚境非一般人能造的,必然是上天法力高深的大能所做。既然如此,那让那位大能镇压至此的,必然不是善类。
那怪圆睛骤然一缩,显然没想到周屿安一语便说中要害,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只得实话实说,道:
“法师,我本居白民国,幼时与父母走失,幸有药兽一族收留,后因变化药兽之形,常与人怪药,却有一次错与人毒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被观音菩萨做法压在此处,日夜受冰寒之冻。今日法师若能救我一救,我愿陪法师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说的情真意切,可脸上却是紧绷绷的,一点笑意也无。
“你说的是真的?”
周屿安的眼底闪过一丝狐疑。这怪物说的顺畅,可只是他自家之言,未可轻信。但他确实缺个随行的伴当,这怪物说的,正好搔到他的痒处。
那怪眼睛一亮:“当然当然,若有违背,愿遭天谴!”
周屿安眼角一颤,对这怪物的提防越发重了些,但口上只是道:“出家人行路,只有片衣遮体,自然不会斧凿随身,如何救得你出?”
“不用斧凿!不用斧凿!”
那怪物连声道:“洞口处有株莲花,只要将那莲花折去,我自能脱身出来。”
“那好,我去折了那莲花,救你出来。”
一面说着,周屿安一面撤身返回原路,钻出洞去。
洞口的正下方,那株莲花依旧怒放,万千光霞从花心中飘渺而出,在莲花周围形成了丝丝彩色的经络。光芒闪耀,宛若天河。
一见这莲花,周屿安不由得在心底更加提防起那怪物来,手中的宝剑握的越发紧了,只要在他折了莲花后那怪物变暴,他便将其立即诛杀。
他合了合眼,再睁眼时,他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灼灼有神:“小子周屿安,今日斗胆向天祷祝。若小子与此怪有缘,便使小子折断莲花,救出此怪,同证天地。若无缘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小子,便令我折不断它。”
他顿了顿,又向西祷祝:“观音尊者,还望恕小子鲁莽轻狂,擅折莲花,恕罪!恕罪!”
祝罢,便探出左手,轻轻将莲花摘下。
几乎在此同时,那莲花骤然放出赤红的光芒,霎那间从花心中窜起一道烈焰,将整个莲花燃作飞灰。
然而,不光是莲花,蓦然间,整个洞窟都陷入那形同鬼魅的赤红光芒之中。
头顶的洞口之内,突然传来那怪物的哈哈大笑:
“三百年!我终于出来了!”
周屿安仰起头去,却见头上石壁突然生出条条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开去,裂缝所过之处,透出道道金光。
不好!
周屿安大吃一惊,正要行动,却见一道冲天火光亮起,直入九霄。
此刻石洞之外,无数红叶如落雨从树上扑簌簌地落下,林间鸟兽争相奔逃。整个天穹的云被向四面推开,就像是一颗大星从空中陨落,直冲冲地撞入大海,扬起万丈的海啸。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周屿安紧紧握住青墟剑,任由沉重的石块砸在他身上。
仅仅过了数个弹指,洞窟便彻底的倒塌为一处平地。耀眼的金光照耀开去,直冲天幕,尽穿云层。
天地的颤抖经过好久才平息,烟尘散尽后,周屿安从土中爬出来,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那怪物的真实模样。
那怪物有四尺身长,生得白首长鬐,雪牙金爪,又有一身青毛,赤脚筋躯,模样像个猿猴,但那周身散发的气息却与猿猴差之甚远。
“终于出来了!”
那怪瞪着一双金睛,尖声高叫,指天划地,露出一口森然尖牙:“观音!你困不住我了!我自由了!等我再修炼百年,定要将你碎尸万段!解我心头之恨!”
“你!给我过来!”
那怪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他朝着周屿安一挥手,“念你折了莲花,解开封印,救我出来了,我便赏你个全尸!你自己想个死法罢!”
周屿安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小小的毛怪,也想要将观音尊者诛杀,真是痴人说梦。莫说是观音菩萨那等大能,就是如他般小小的散仙恐怕这毛怪都不能挡住几个回合。
“你笑什么!?”
那怪突然发出一声类似猿猴般的嘶叫,就如同一只真正的猿猴,飞跳到周屿安面前,闪电般地探出利爪,想要直接抓断他的喉咙。
周屿安没有犹豫,右手宝剑一挥,对准了那怪的脑袋劈了下去。剑锋轻易地斩断了一缕毛发——那怪缩下身子,向后翻滚躲开了这一剑。
“不愧是被观音菩萨镇压在此的妖怪,果然有几分手段!”
周屿安心中一震,居然莫名的有些兴奋。可就是这短暂的失神,令他遭受了对方尽力的一击。
那怪物的手臂仿佛一根铁棍,用力挥来重重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当即令他不受控制地翻飞了出去。等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半边脸有些发麻。
果真是有几分手段!
周屿安双手持剑,躬身站立,对这个毛怪认真了起来。
落叶飘飞,对面的毛怪突然在腰间一摸,再一转身,手中赫然多了一样兵器。
那是根铜殳,不知是年代久了,还是原本如此,上面尽是似铜锈般的青色,几乎连木柄上都长满了青苔。
“来!小子,让你成我脱身之后的第一个刀下鬼!”
那怪物的声音都带着隐隐的震颤之力,周遭林木又是一阵落叶缤纷。
周屿安皱了皱眉,全身的姿势缓缓下沉,尽量让自己的身形稳住。他右手握着剑柄,左手向后探去,闪着寒芒的剑锋直直地指着天空,剑刃对准了那怪物。
武当剑法!
那怪金睛骤然一颤,但旋即稳住心神,提殳朝周屿安袭来,对方灵巧地避身躲过,手中宝剑略偏了偏,径直刺向他的腋窝。
千钧一发之际,那怪物侧身闪躲开去,还没等周屿安看到他是怎么动的,便敏捷地跳到数丈开外,掌心一翻,一道青光猝然朝周屿安袭来。
周屿安并不避退,反而挥拳迎上,只听一声铁器碎裂的铿锵之音响起,空气中瞬间掀起一阵灰尘的涟漪,周围落叶因风卷起,如惊雀般飘飞到十数丈开外的地方。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怪物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铜殳被周屿安一拳击碎,化作点点铜渣落在地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开始认真了起来。
那一边,周屿安挥剑吐势,一道凌厉的气息瞬间在剑刃上凝聚,宛若一只猛虎,在他身前剪尾咆哮。
“先杀了你,再去吃几个人补气力!”
那怪物大吼一声,朝周屿安跳蹿而来,后者提剑相迎,剑锋上的猛虎发出一声如雷般的咆哮,朝着着那怪扑了过来。越跑它的身形越大,在周遭卷起狂暴的风沙。
那怪挥拳就打,瘦弱如胡桃大的拳头撞上剑锋之前的猛虎,将其撞作点点斑斓碎片,在空中飞舞开去。
拳头避过长剑,夹带着刺耳的破风声,径直奔向周屿安的胸膛,将其撞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南天门外,两员神将正在云端观看。
左边一位神将,面容清癯,目似金铃,身青色,头有两角,腰间系一根赤勒带,手内紧握一柄金斧;右边一位神将,样貌惊人,耳大如佛,身赤色,头有一角,腰间系一条青勒带,掌中虚持一根画戟。
两员神将都是身材高大,赤裸上身,露出强健的体魄,看的真,听的明。
原来那怪物脱困,其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便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此刻,二将奉旨出南天门外观听,查得详细。
“回禀陛下,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南赡部洲海北之界,有一座枫山,乃是昔日观音菩萨镇妖之所,今妖魔逃出,与御马监反下天宫的周屿安战作一团,难舍难分。”
千里眼、顺风耳须臾回得殿上,照实回报。
玉帝闻言,思虑片刻,便道:“既如此,便遣天兵前去,捉拿此二者便罢。”
话音刚落,仙班之中便转出一员将,俯身跪地,双手恭谨一抱,朗声说道:“万岁,小将不才,愿往降怪!”
“哦?”
玉帝捋着颌下长髯的手立时一顿,眼神望向下方。
阶下,一员甲胄齐整的小将正举头望着他,其才刚长起来、披散头发还不能遮住肩膀的总角,常常令人误认为他只是个孩子。
这位乃是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托塔李天王第三子——哪吒三太子。
“既如此,也好。”
玉帝微微颌首,命托塔李天王跟随,点起五千天兵,即刻兴师下界。
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三军,帅众头目,急匆匆往下界而去。
砰——!
一阵遮天的烟雾扬起,身似猿猴的妖怪霎时滚地而起,呲出獠牙,恶狠狠地怒视前方。
烟尘弥漫,落叶卷携在烟尘中,在地面上旋着圈儿。那怪收起尖牙,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一对金睛始终盯着前方。
那个难缠的家伙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居然那般凶悍,打,打不得。跑,跑不得。就像是块粘在牙上的粘糖一般。
那怪握了握拳,目光里的杀意盎然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