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快结束的时候,夏秋收拾好书包在座位上看着挂在黑板顶上的时钟在照射进来的阳光之下激动的跑秒,愣了神,她数着放学的时间,而数学老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数着她发呆的时间。
“你这是打算现在就走了?”数学老师背着双手走到夏秋眼前。她约莫三十五岁左右,顶着一头时下流行的短发,鬓角处留的很短,头顶蓬蓬的,越靠近脖颈的地方打的越薄,前几天刚刚染的头发是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红皇后的头发一样的深红,她戴着一副眼镜,眼镜下严肃的眼神让夏秋不寒而栗。
“没,没有。”夏秋连忙拉开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着急忙慌的想随便拿出一本什么练习册,结果掏出了一本课外阅读,她没敢抬头看数学老师的眼睛,只是又慌乱的拿出一本语文的田字格练习簿,她的头上渗出了一点汗,眼尾的余光看到那个严肃的形象仍旧站在她的课桌旁边,一动未动,她感觉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这让她更无所适从。
放学铃响了。
教室的其他地方有学生骚动的声音,数学老师转过身朝那边看了一眼,随便点了一个同学的名字,问他是不是也着急着放学,教室里就又安静了。
“行了,不用翻了。”她依旧背着双手,挺直着背,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视角看了一眼夏秋之后便朝讲台那边走去,边走边说。
“你们要记住,你们已经不是在上幼儿园的小孩了,小学生就应该有小学生的样子。”
教室里坐满了学生,但是好像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们有的在走神,有的看着窗外,有的小心翼翼的在桌子底下偷偷拉着书包拉链,不小心拉出了一点声响,他附近的几个人就会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收拾东西放学吧。”数学老师抱起她那从进来之后就一眼未看的教案离开了教室,走出门口之前还不忘朝夏秋那边瞄了一眼。
夏秋回家的路上无精打采的,仲莲走在她的前面和班上另外一个女生嬉戏打闹着,没有跟她说话,她有些郁闷的快步走着,渐渐超过了她们,她的步伐越来越快,直到她听不到两人说话的声音,直到她走到家门口之后还没有看到仲莲背着她那个粉色的,有着塑料的卡通人物形象的书包蹦来蹦去身影。
她径直上了楼,敲了敲家门,但是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来给她开门,她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她不安的从楼梯间的缝隙中望下去,她要看看仲莲有没有跟在身后。她一边想象着下一秒钟仲莲上楼后路过被关在门外的她时会问她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快步离开的话,一边猛烈的敲着门。
门开了,不过不是她家的门,是隔壁邻居麻爷爷的门。
“哟,是夏秋呀,爸爸妈妈不在家吗?”麻爷爷拿着一个网面的袋子,看起来像是要出去买菜的样子。
“嗯,我敲了很久他们都没开门。”她把双手背在书包和衣服之间的夹缝里。
“那你来爷爷家坐会儿吧,我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说一声,爷爷去买个下酒菜一会就回来,好不好?”他笑着跟夏秋说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也在跟着颤抖。
麻爷爷嘱咐了夏秋几句不要去碰他的宝贝小鸟之后就把门关上离开了。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把沉重的书包拿下来放在一旁。沙发上是陈旧的凉席,边缘的胶条歪着,有的还开裂了,客厅里没有开灯,也没有窗户,唯一的光线来源是阴面卧室透进来的一点点白色,那束光照有限的照着这个模糊的空间,餐桌上放着一些看起来旧旧的碗,用一个网罩盖着防止蚊虫靠近。空气里的气味很奇怪,像是一些樟脑的味道里混进了阴干的衣服的潮,还有一点动物粪便的气息。
小鸟被关在门口衣架旁边的笼子里。
她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停留在沉闷房间里除了她之外还会活动的生物身上,而小鸟像是看到了她的眼神一般,本来安静的站在笼中的横杆上的它开始骚动,而后开始尖叫,在笼子里四处乱窜,用爪子在笼子的门口拨弄着。
夏秋觉得它可能是想出来。
她像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了一样走到笼子前,她伸手够了一下,没有够到,便从旁边的餐桌旁挪过来一个椅子,脱了鞋子踩了上去。她站到了和笼子齐平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哄着笼子里的小鸟,想让它往边上挪一挪,她怕碰到那尖锐的喙,便迟迟没有动手,她握住打开笼门的那个小把手,在等待时机,等到...
她趁着小鸟往旁边稍微走了两步的时机迅速打开笼子门,一声小鸟的尖叫和铁门被从外面咔嚓打开的声音同时响起。
她差点因为没站稳而从椅子上摔下来。
父母的声音,小鸟尖叫的声音,麻爷爷骂鸟的声音,还有麻爷爷的女儿在门口嫌弃的往后退的声音,它们一同灌进夏秋的耳朵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椅子上下来的,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站在客厅里,父母坐在沙发上和麻爷爷说着什么,她转头看见身后的笼子已经被牢牢的关上,父亲用愤怒的声音呵斥她跟麻爷爷道歉。
“我只是想把它放出来一小会儿,那个笼子太小了。”夏秋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哎呀,没事儿,小孩子嘛,没关系的!小鸟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小爪子那里有点被蹭着了,不碍事!这些小畜生耐活的很,耐活的很!”麻爷爷说着便伸手接过父亲递过去的一支烟。
“小孩子不懂事儿,那小鸟要是给蹭坏了您得给治,我们出钱。”父亲陪着笑脸。
“唉呀,坏了没关系的,它要是哪天活不成了,我再买一只就是!那花鸟市场里什么样的鸟没有啊,哎,小夏,我可跟你说,这鸟啊,这珍贵的品种和那普通的品种它就是不一样,那贵的,哎你看那羽毛,那光泽,那小眼睛珠子跟那十八岁小姑娘眼睛一样水灵!”他说着说着便兴奋起来,他女儿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坐着,不看她的父亲,也不看那只鸟,夏秋好奇的打量着她,却不小心和她对上视线,她的眼睛很混沌,很复杂,有很多犹豫也有很多愤怒,她和夏秋注视的那一秒内甚至闪过一丝自嘲。夏秋看不明白,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眼睛里也有泪,她的视线太模糊了。
他们转过鸟的话题又讨论了一会儿,聊到街区附近的那个市场,又聊到整个城市的经济——他们就像两个深谋远虑的决策者在为城市的未来而忧心,他们翘起了二郎腿,聊到互相感兴趣的地方和不满的地方时,麻爷爷一本正经的开始斟茶了,这仿佛是某种仪式,父亲甚至准备掏出打火机,他们要开始抽烟了。
“麻叔,家里还有点事儿,那我们先回去了,您和您女儿聊。”站在父亲身后的母亲戳了戳父亲的后背,一脸笑意的朝着麻爷爷说道。
“哦哦,行咧,你们先回去,回去别骂孩子哈,她小,不懂事儿!是吧,小夏秋?”麻爷爷慈祥的招呼着,然后依依不舍的结束了他们伟大的话题。
进门后夏秋没有承受她想象中的那一顿责骂,父亲让她去做作业,母亲则把一袋子东西放在桌子上,追着父亲的脚步做到了侧面的沙发上。
“那老头,还说什么贵的鸟,那个什么品种来着?他直接说让我们给他换一只新的呗,对老婆孩子都没那么上心的人天天宝贝一个小鸟那么上心。”母亲试图提起话题。
“不知道什么,我压根也没仔细听他说。”父亲揉了揉头说道。
“你说他那女儿突然回来干什么来了?平常也老见不到个人,回来就板着一张脸。”
“谁知道呢,别人家的事情还是少打听,我先回店里了。”父亲起身往外走。
母亲撇撇嘴,什么也没说,她看到夏秋在那里安静的写作业,便顺手拿起餐桌上的苹果给她削了一个去。
夏秋沉浸在那些纷乱的算数之中时,母亲拿着一个光溜溜的苹果来到夏秋身边。
“苹果,拿着。”
夏秋的思路被中断,她抬起头,伸手接过苹果,母亲看了看她的作业本,说了一些让她好好写作业别分心的话之后便走了。
她低下头,顺着刚才的题继续往下写着,她想着自己今天还有很多加减法的公式要写,明明只是看着那些题却好像感觉数学老师在她身边盯着她一样,如果写完的早的话去可以找合川和溪山了,不知道他们今天会不会在后院里边玩,或许合川的爸爸妈妈要把他送到他爷爷奶奶那里,他们出差的时候合川就会缺席晚上的游戏,这是她今天在课间的时候路过合川他们班的时候偶然听到的。
合川的父母好像是老师,又或者是学者,反正看起来像是两个知识渊博的人,夏秋不知道,她也没有见过他们几次,他们身上文质彬彬的气息总给她一种和这几栋简单的居民楼格格不入的感觉。溪山应该会在家里面,但是没有合川的话他很少出来,至于仲莲,她暂时不想见到仲莲,除非仲莲亲自来找她。
夏天的傍晚很漫长,尤其是对夏秋这样不到四点就回家的小学生来说,写完作业后她便无事可做了,她看了一会儿书,又多写了几页算数,最后她独自一人跑下楼,到后院里随便溜溜,然后又去墙角的小块土地那观察长势喜人的小葱和韭菜,还有长在被围起来的栅栏上的紫色牵牛花。
土里有一只受伤的蝉,它仰躺着扑棱着翅膀,眼神哀怨的看着那棵它曾经呆过的树上。夏秋捡起它,试图把它翻过来,可惜那只蝉的翅膀已经折断,夏秋把它翻过来,它自己又挣扎着回到那个躺倒的姿势,像是不愿意面对自己再也无法飞行的人生似的。
夏秋为它感到惋惜,她轻轻的抚摸着它的肚皮,应该是肚皮吧,她想着,就像人躺在床上似的,尤其是夏天,像父亲一样的大人总是光着肚皮四仰八叉的躺在凉席上睡午觉。
或许睡一觉就好了呢,就像语文老师今天上课的时候讲的那样。她记得老师说蝉的一生,在泥土外的日子特别的短暂,只有在夏天和初秋的时候才在这个世界上喧闹着,用自己的声音和为数不多的日子共鸣,其他的时间他们需要在地底下沉睡,三年或者是五年,还有更久的要呆到十七年,它们在地下换了很多次壳,直到自己穿上那身配得上高大绿树的新衣之后才会破土而出。
她一想到眼前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好不容易来到明亮的地上却再也飞不起来,心头就感到一阵悲伤,她的眼眶朦胧起来。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非常突兀的响起。
她用手赶紧摸擦了一下眼泪,起身回头。
她那天以前和那天以后都没有再见过这个老奶奶,直到很多年之后她再次想起那个为蝉而哭泣的傍晚时,那个曾经令她印象深刻的面庞在脑海里逐渐模糊的时候。
夏秋看着她蹲在自己的身边也像刚才的自己一样的姿势看着那只蝉。
“它虽然只活这一个夏天,但是它也活了好几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每一个它在世界上存在的日子都算数,它会死,每个人也都会死,它在生之前就做好了死的打算,所以才会这样拼命的吟唱,很多人连活着都还不知道该怎么活着呢!”她自言自语道。
夏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在生之前就做好了死的打算。
“那我们也会突然的就死掉吗?”夏秋问。
“生命是很短暂也很脆弱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
“那我会很早就死掉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会突然就死掉吗?”夏秋的眼眶里又有泪水将要溢出来。
“不会。”她将头转向夏秋,用老者才有的那种微笑对她说道。
“真的吗?”
“真的,奶奶会看,每个人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显示着他的一生。”说着她拉起夏秋的手,用粗糙的右手大拇指腹摩擦两下那小小的手心。
“你会活很久很久,就像那些百年老树一样久,会开出很茂密的叶子。”
夏秋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长叶子。
“总之就是不要害怕任何事情,人生有很多困难,可能会折断翅膀,也可能会久久的潜伏在泥土里,但是没关系的...”
“夏秋!你在这吗?”是仲莲的声音。
“是我的朋友来找我了!”夏秋紧张的说,说罢把手从那粗糙的指尖里抽了出来。
“去找你朋友玩吧...”
夏秋转头向院子外面跑去,又转回头看看她,然后跑走了。
仲莲是被夏秋妈妈派来喊她吃饭的,夏秋原本以为仲莲会跟她解释今天的事情,但是仲莲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她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母亲倒是很开心的样子。
“你们尝尝今天这个韭菜炒鸡蛋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往夏秋和父亲的碗里夹着菜。
“挺好吃的。”父亲回答道。
“是吧,这可是我阳台上种的,今日新鲜采摘。”母亲得意的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啊,那些韭菜被做成菜了啊,可是它们还没有长的很高哎。”夏秋有一点惊讶。
“那有什么,你种菜又不是种树,种菜就是要吃的嘛,难不成还要看它长成参天大树吗?”母亲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像品尝着一道精致的宫殿宴席上的菜品一样,露出了十分享受的表情。
“只是一道菜而已,哪有你吃的这么夸张的。”父亲嘲讽似的笑了笑,然后又自顾自的吃起来,然后最先把碗筷往桌上一放,故作优雅的起身去楼下散步了。
等到晚上夏秋和仲莲再出来玩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忽然亮起来,灰黯黯的后院也明亮了,夏秋拉着仲莲跑进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她没能找到那只蝉,仲莲不知道她在到处寻找什么,只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拉着她离开了后院。
夏天的夜也很漫长,路灯下一排排的小桌子和马扎沿着道行树摆开,人们忘情的在夜晚里聊着天,就像在树上叫个不停的蝉一样,烧烤的烟熏和玻璃啤酒瓶被开启的声音,铁签子互相碰撞的声音,棋子和棋盘互相碰撞的声音,最后,这夜晚的交响乐以一个将汗湿湿的衣袖卷起,穿着一个深色围裙的,胳膊结实的男人或女人从店铺轰隆隆一夜后归于宁静的后厨里端了一桶污水,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泼到门口的梧桐树下后拍打在地上和土里激起的,像是扇巴掌那样响亮的水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