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黎的身体如枯败的大地,在叶卿婵细心的照料下伤势迅速地愈合着。
韶小箐和凰枝在酣眠中恢复了精力,一连数日,便在这西城之中观赏,凰枝作为东道主,向她展现了独属于西域的魅力。
而叶卿婵则鲜有离开旅店的时候。
因为放心不下琼黎,大多数时候,叶卿婵还是选择在房间内参透剑理,这样一来他但凡有什么情况,都可以做到最及时的照料。
四天转瞬即逝,琼黎的伤势看似恐怖,却也没有毁到道基,结痂的伤口都早已愈合,新生的皮肤细滑且富有光泽,并没有留下疤痕。
心脏如擂鼓般跳动着,少年的胸膛随着绵长的呼吸不断起伏,各种各样的迹象都表明他的血气已经重新温养到了充盈的地步。
然而叶卿婵的心事却更重了,因为这样健康的身体之下,琼黎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她试着用自己的剑目探测过,琼黎分明是没有伤及灵魂的。
更何况黄明宗的修行以武道为基,本身也不擅长对神魂发起进攻。
可琼黎的意识却好似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死牢之中,没有半点回转的迹象呢。
叶卿婵不解,攥着衣襟的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眉目间似有化不开的凝霜。
……
琼黎的意识,早在第二日便已经恢复了清醒,他只是兀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却无法重新掌握身体的控制权了。
上一次陷入这样的状态,还是在玉岭仙宫那一战之后。当时,同样灯枯油竭的他也是这样,意识如同进入没有尽头的深谷中,只能不断地下坠。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清醒的,还是犹在梦境。
眼前闪过许多的画面,有些是他在这些年的日日夜夜里,时常会梦到的。
但也有一些,是那些早就被忘记的,尘封的回忆,也在此时向他涌来。
意动之间,琼黎不再下坠了。
他身处于一片山峰之上,脚下是坚实的大地。
近处连绵的山脉间,七座高峰高耸入云,将一座重云环绕的浮屿围住。
七峰的位置犹如长勺,正如传说中的北斗群星,因此这片山脉也被成为北斗山脉。
它们如同虔诚的侍卫,庄肃地守护着其间的浮屿。被云气罩住的峰间,朦胧之间可以望见星星点点的光,那些忽明忽暗的光,是由入主浮屿之内的长生者们所打造的。
每一位入门的弟子,都会选由其中一峰向上攀登,最后在峰顶点燃独数于自己的命星。这些命星本是山间融合天外物质的陨铁,被打造成圆形的铁器之后,便高垂于峰顶,等待弟子们将本命的灵力注入其中。
自此,这些命星便会随着他们的修行一起成长,命星也会成为他们的庇佑。
无论身处何方,自有家的方向,指引他们,从来不曾离开。
命星闪烁的光,随着云雾的水汽折射晕开,在朦胧之中散成一片一片的光团,相互交织着、映衬着,又好似结成了千丝万缕缠绕在一起的线。
它们守护着浮屿的宁静,岁岁年年。
浮屿之上,则是一座比煌玉京还要宏伟上数倍的城池,墨陨山庄。
以某种赤黑的结晶为材料,山庄的城池皆是由这种材料制成,高大的城墙透露着令人窒息的凝重与杀伐之气,拒人千里之外,神圣不可侵扰。
而城池之内,则是古意盎然的黑砖白瓦,没有繁复奢靡的宫阙,却制式井然。只是其中郁郁苍苍的仙植和各处洞天的奇观,处处散溢着浓郁的灵气,彰显着如同仙境的不凡。
琼黎望着眼前的城池,缅怀地笑了笑。
回忆还真是美好,一切都是那么地祥和,墨陨山庄依旧是敛神谷这座天下最强盛的宗门,仿佛一座永远都不会倒下的神国。
那些诸天喋血的画面曾无数次在他的梦里闪过,到处都是山火和破碎的命星,自己胸口隐隐的疼痛,在这幅画面前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算上来,也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啊。
琼黎往前走着,他的心中隐有一种默契,这片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幻境,想要向他揭示什么。
琼黎突然发现,他的修为在此刻仿佛没有压制,自己又是那个近乎无所不能的琉璃境剑仙了。
意动之间,他便出现在了长命宫的大殿之内。
长命宫,是他上一世所居住的地方,处于这片城池的正中心,寓意着千载清修,但愿人长久。
大殿之内,青丝如瀑的墨苑身着黑色的锦袍,鎏金的火线沿着袖口和腰线工整的排布,又在胸前绣出一朵灿烂的火莲。她坐在青玉铸成的主座上,慵懒地用手撑着半边脑袋,一瀑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腰间。
在她周围,还有四人,席地而坐,将一张放满觥筹和珍果的长案团团围住。
墨苑的左手边,古铜色皮肤的高大中年男子单手握住盛有琼酿的玉壶,向着每个人的酒杯中都洒满了酒,举起酒杯示意。
于是所有人便都举起了酒杯。
男子的左侧,则是一个扎着马尾的青年男子,银色的发丝不羁地飘散着,一双多情的桃花哞笑盈盈地对着眼前的众人,左边眼角有一枚醒目的泪痣。
银发青年开口说了几句,众人的兴致便更高了,就连墨苑的嘴边都挂上了一道浅浅的笑意,专注地听着。
在墨苑的右侧,绯红色长发的女子掩唇轻笑,她编出了几缕漂亮且精巧的辫子,用一道金色的发簪将这一头火色的秀发盘在脑后,只露出白玉般柔美的脖颈。女子的肩上搭着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呈现健康的小麦肤色。
勾着红发女子的是一个身材比她略微高挑的少女,黑发黑瞳。英气的眉目间还有一些无忧的纯真,眸子干净如一汪清水,藏不住任何心眼。
五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言笑之间,他们便一同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琼黎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过故人们这样的样貌了,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回想起历史上的这一天发生的日子,应该已经过去近两百年了。
那时他们尚还年轻,还有聊不完的话题和比天更高的志气。
难怪琼黎一进入墨陨山庄之时,就感到了些许的违和,仿佛自己眼前的这片城和记忆中完全不同。
因为它来自更早的过去。
虽然眼前的人们展现着真切的喜怒哀乐,一切却在无声地推进着,琼黎只能依稀从他们的口中辨认出他们所说的话,时间过得太久,很多醉后的戏言,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也得益于这样的安静,他沉静在自己的回忆里,感受到了一丝道心上的触动。
但还没有来得及触碰这种感悟,墨苑便将他从这种缅怀中生硬地抽离了出来。
酒宴好像终于进入了尾声,即便是看上去最高大精壮的中年男子,也已经晕晕乎乎地倒在案上。在他身旁,剩下的三人更是不胜酒力,如泥酣眠。
坐在青玉王座上的女子兴致缺缺地将饮尽的酒杯扔在了地上。她的目光不再看向眼前宴会上的友人们,而是直勾勾地望着琼黎,平静如一汪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