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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航拔出插在那人胸口的绣春刀,挥刀血振,血滴被暴雨冲刷汇入河中,片刻便淡化了去。
就像今夜这几十人命一样,历史长河滚滚而去,他们那么点血染不上一丝颜色,也没人会记得。
有时候楚子航也会想,若是某天不幸死的是自己,是否也很快会被忘记?
就像那个男人,母亲离开后,这个世界上一直记着他的人大概就只剩自己了。
“大人,名册。”小旗林格抹去脸上的雨水,用斗笠遮着手中名册递向楚子航。
“嗯。”楚子航随意翻看了两页,上面那些名字里藏着不少连他见了都要行礼的大人物。
等这本名册递到镇抚司衙门后,又有不少人的血该将汇入历史长河之中了。
他正欲收起名册打道回府,突然听到风里传来极其尖锐的声音,那不是箭矢的声音,更像是极细极薄的刀刃划破空气而来。
但那声音的轨迹却诡异的变化无端,就好像风中那些刀刃在如鸟儿一般飞翔腾转。
“唔!呃——!”一名正在打扫战场的锦衣卫突然毫无征兆的捂住咽喉,随后指缝间迸射出殷红的痕迹。
“怎么回事!?”
“敌袭!?警戒,保护大人!”林格惊骇的拔刀大喊,护在楚子航身后望向四周漆黑的风雨。
他什么都看不到,却隐隐能感觉到四周逐渐阴冷了下来。
楚子航眸光沉凝了下来,在他耳中似有蜂群于雨中嗡鸣,这些看不见的刀刃或飞鸟正围绕着他们打旋,像是群鹰环伺猎物。
“所有人,跟着我。”楚子航悄然握紧了刀柄,“林格,护好名册上马,听我号令杀出去。”
“可!大人您……”林格大惊,“大人您先走,我带弟兄们留下来为您断后!”
“你们挡不住,听我命令!”楚子航沉喝道。
林格咬咬牙,随即怒喝:“上马待命!”
就在众人上马之际,又有两名锦衣卫突然被看不见的刀刃封喉,呜咽着倒地气绝。
这些久经训练的战马也不安的嘶鸣了起来,若非锦衣卫们牢牢把控着缰绳,恐怕它们立时就要撒蹄奔逃而去。
楚子航脸色愈发凝重,雨水自他长长的睫毛滴落,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尖锐到几乎难以感知的声音。
他陡然翻转刀刃,绣春刀拉出一道如星河般璀璨的轨迹,沿途千百雨滴皆被刀锋斩碎,随着一声打铁般的脆响,火花在雨中闪灭一瞬。
一名还在持刀警戒的锦衣卫这才发现面前出现了一道破碎的黑影。
这赫然是一只形状骇人的怪鸟,长着一双骨翼,翼膜几近透明边缘平滑如镜,就连雨水都无法在上方逗留片刻,它被楚子航斩碎的脖颈像是竹节,脸上竟戴着铜色骨面,逐渐黯淡的眼眸——
是灿灿的金色!
“这是什么妖怪!?”饶是见惯血腥和人命的锦衣卫们,此刻也惊骇欲绝,惶恐不安起来。
“定神!朝北走!”楚子航大吼道。
林格立刻策马朝北,挥刀暴喝:“所有人,跟上我!”
风声像是呼吸般急促了起来,竹叶断落的嚓嚓声不绝于耳,漫天碎叶在大雨中散落而下,可还未落地就于半空中再次破碎,就好像楚子航他们头顶正飞舞着无数柄看不见的利刃。
楚子航双手持刀,弓步蓄力随后身影陡然在雨中消失,所站之处溅起二尺高的积水。
绚烂火花在马队周遭不停闪灭,枯槁的黑影如落叶般接连破碎坠地,楚子航竟然跟上了这些怪鸟的速度,还似乎极为轻易的就斩杀了它们。
林格借机带着其余锦衣卫策马狂奔,直到那种刺骨的阴冷逐渐褪去他才回头大喊:“大人!?”
可楚子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雨夜里。
楚子航踩碎了地上那只还在挣扎的怪鸟头颅,随后持刀环顾四周。
前方暗涌的河面亮起了一丝微光。
微光渐近,楚子航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盏挂在船头纹着白莲的灯笼。
白衣书生负手立于床头,他身后两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垂头而立,在楚子航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时抬头望向楚子航。
眼眸皆是灿灿如金!
“是你……辽东时,我见过你。”楚子航冷声道,“大同镇卫所指挥佥事,徐涵。”
“见到上官,还不拜?”徐涵淡淡的笑道,狂风暴雨中他身上长衫竟无一丝水迹。
楚子航抬眸望去,只见徐涵头顶像是盘旋着一片浓厚的黑云,正是这群黑云替他挡下了瓢泼大雨。
也是这片乌云,无形中便斩杀了三名锦衣卫,若非楚子航相护,恐怕今夜林格等十人皆要交代在此。
“私通逆党,其罪当诛。”楚子航冷冷的抬刀,遥指徐涵眉心。
“朝廷腐朽,百姓疾苦,为正天道,何罪之有?”徐涵淡然的一笑。
他身后那两个铁塔般的汉子立刻屈膝俯身,小舟船尾陡然高高翘起,与此同时两个壮汉竟一跃五六丈之远,跨上了河岸来到楚子航近前。
他们一人手持南瓜铜锤,一人手持狼牙大棒,挥舞间周遭劲竹皆如被强风催折般弯曲,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然而不仅如此,他们速度还快的异常,迈步之间再度跨越数丈贴到了楚子航跟前,巨棒铜锤裹挟风雷之势对着楚子航当头便砸!
楚子航脸色凝重了几分,立即后撤闪躲。
然而船上那徐涵却笑着挥手道:“暗影藏锋,饮血破敌。真言术,饮血鬼车。”
他念诵声像是山巅古寺群僧唱经,头顶那片黑云登时翻涌起来随后散开,成群的鬼车鸟随风尖啸扑向楚子航。
前方两名壮汉锤裂大地的一击落空,却也毫不停顿,在鬼车鸟群的掩杀下再度扑向楚子航,铜锤、大棒一左一右封死了楚子航的躲闪之路。
楚子航见状也不再藏拙,吹皱春水破开上方鬼车鸟袭扰,随后不退反进,以望穿秋水擦着铜锤贴至一名壮汉身前,绣春刀当胸便刺!
可刀刃刺在那名壮汉裸露的胸膛前,竟迸射出一阵火星,以楚子航的功力竟也只刺入不到半分!
“以我之躯,为王之御座!真言术·铜鼎金身!”壮汉暴喝一声,口中念诵着晦涩之语,紧接着一脚蹬在楚子航胸口。
楚子航虽及时回刀格挡,却还是感觉如同被蛮牛冲撞,倒退数十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还不待他有所动作,鬼车鸟群已然袭至身后,鲜血迸射间,他的斗笠和乌青幞头便化为碎屑,如瀑黑发在雨中散乱开来。
“噗!”楚子航吐出一口血,还来不及调息又强行格挡了一击狼牙棒的攻击,再次倒退了十数步。
“所谓《楚河雁落》,也不过凡俗武技罢了。”徐涵的船也到岸了,他怡然的缓步下船,朗声道:“快些解决,追回名册。”
楚子航杵着绣春刀起身,擦去了唇角血迹,面无表情的低声道:“还未见过完整的《楚河雁落》,下此断言未必过早了。”
“我知江湖传言,你有四式绝杀之刀,前两式吹皱春水、望穿秋水我已见过,不外如是。”徐涵轻笑着摇头,“你非要试试最后两式再死,倒也不是不可。”
“据说见过最后两式者无一生还,我确实倒也有几分好奇呢。”他拔出腰间佩刀,随意舞花,朝着楚子航勾了勾手指。
黄金瞳里,尽是轻蔑。
楚子航屈肘擦刀,藏在刀身后的双眸缓缓抬起。
这一瞬间,徐涵像是看到了一只古奥威严的龙神抬眸,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那双眼眸里金色的燃天大火!
“儿子,《楚河雁落》最后两式并不固定,且真正习得的方式,不靠修炼,不靠明悟,靠的是吾等身体里古神的血……”
“但这不是恩赐,这是诅咒。所以,只有遇到濒死绝境才能施展,亦或者……遇到任何有着金色眼眸的,不论人……还是,怪物。”
那个男人在篝火前的话,再次于楚子航耳边响起。
“于窃天之塔顶,灼为烈阳……”楚子航念诵出了自遥远上古而来的咒言,绣春刀随着他屈肘擦拭燃起灼灼烈焰,雨水洒落皆被蒸发为升腾的白雾!
“真言术·君焰!?”徐涵震惊的大吼,“你竟也是龙神血裔!?”
“我《楚河雁落》最后的两式——”楚子航长呼了一口灼热之气吹散刀锋白雾,持烈火之刃撞破风雨。
烈焰圆环在风雨中闪灭,随后发出烧水般的沸腾声,茫茫白雾间那两名壮汉浑身僵直随后头颅高高飞起,然而脖颈间却不见鲜血涌出,因为那里的伤口竟已然被烈焰烧灼凝固!
“一为,冬湮。”楚子航挥刀舞出日晕般的痕迹,随后双手持刀紧盯着徐涵。
徐涵唇色微微泛白,接着仰天嘶吼一声,天空那群鬼车鸟立刻附合着尖啸扑向楚子航,而他也藏进了黑影之中,伺机持刀袭杀!
楚子航深深的呼吸,雨落他周身皆化做浓雾升腾。
“二为,夏弥。”
刀挟烈焰在雨中画出娇娆如龙的痕迹,一瞬间所有鬼车鸟皆被烈焰引燃焚身,嚎叫着坠地摔成古铜色的碎片。
而楚子航立于河畔,将刀举过头顶随后挥洒出圆润的弧线,烈焰随之消弭。
徐涵站在楚子航身后,却只剩下了半边身子,平滑如镜的伤口处亦是被烧至焦黑的血肉。
他如脱水的鱼儿般嚅嗫了半晌,只说出了一句:“助尔纲纪坏,政事壅,鱼肉百姓之腐朽朝廷,你必遭……天雷焚身,死无……全尸!”
楚子航默不作声,正欲收刀入鞘却咳出一口血,随即半跪在地。
视野逐渐泛起黑晕,恍惚间,他似乎听到神女般悦耳的娇笑在身后响起。
可他还来不及回头,就昏死了过去。
雨势间歇,黑云破开了一道裂口洒下清冷的月光,赤足立于竹枝顶端的红裙女子像是自月上而来,随风飘荡而下,裙摆起落间她如雪般的脚踝上衔尾蛇金环闪闪发光。
“该死,你爹竟然用儿媳妇的名字给刀法命名!?”她像是踏风而行,翩然飘落于楚子航身前,一脚踩在了楚子航脸上,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