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郢被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自在,避开他的注视看向别的地方。想了想,继续道:“陆榭山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除了费璐亚阿姨跟希尔叔叔以外的人里,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的人,他对我很好,为我做了很多事,付出了很多。”
“你喜欢他?”戎纪问。
“不讨厌。”宿郢说,“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
“我问你喜欢不喜欢,你回答的是不讨厌,你回避了我的问题。”戎纪从沙发上下来,走到窗边,“所以,你喜欢的是他对你的好,而不是他。”
对方掷地有声的言语让宿郢愣了一瞬,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戎纪已经为他的感情选择下了判语。
“你选择错了。”
外面已是黑漆漆的夜,看不清白天那棵遮挡在两人头顶的花树。
军装下的脖颈脊背上又渐渐地渗出汗水来,这次戎纪已经意识到了。但意识到归意识到,他却控制不了。
随着淋漓而下的汗水,脑子也逐渐变得纷杂起来,许多从不曾冒起的记忆开始一片一片地浮到脑海中。
他想起那个虚拟的世界,想起那座小木屋。
他想起小木屋里的小白狗,以及那个常常抱着小白狗坐在小木屋门口一日又一日地等着他出现的宿郢。
年幼的他总是被宿郢抱在怀里,坐在对方的腿上,靠在属于大人的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对方讲一些无趣无聊又幼稚的童话故事。虽然他不爱听,但也懒得挣扎。
屋里只有一张床,是给他睡的,因为宿郢不用睡觉。他知道宿郢是个程序造出来的假人,所以也从不为这种事发问。宿郢让他吃饭他就吃饭,让他睡觉她就睡觉,他知道是假的,所以也不怎么在乎。
可宿郢不一样,宿郢知道是一切假的,可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他依然会每天坐在他的床边陪着他,一直到他睡着,只因为他认为小孩子需要尽可能多的陪伴。他坚持每天给他做不一样味道的饭菜,即使知道那碗假饭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他每天都会抱一抱他,对他笑,向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示他对他的喜爱。
没有一个人会讨厌一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
即使那只是一个被人写出来的程序,即使那所有的好都是被设定好的规则,他也不讨厌。
“您说我选错了,但我不这样认为。”宿郢听到这样的判定,先是皱了皱眉,他刚想反驳,却见戎纪后背又开始布满汗迹的衣衫,不知怎么愣了一会儿,心里又冒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
先前的衣服还没有干,这会儿又重新湿了回去,太可怕了。
“您是不是不舒”
“不重要。”戎纪打断他。
“但是您的汗已经浸湿军服了。”
“不重要。”
宿郢没有理他,他看到戎纪的嘴皮都已经惨白了,便固执地要去叫费璐亚。费璐亚曾经是戎纪的生活官,也兼任急救医师,交给她是最准确不过的选择。他怕对方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担不起责任。
却不想戎纪再次拉住了他。
“将军,我去叫费璐亚,您”
“我说不重要!”戎纪的声音忽然拔高,厉声道。不同于之前波澜不惊的语气,这一次,连宿郢都听出来了不同。
宿郢还真被他吼住了,没再动。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大人物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
从头到尾都很奇怪,而他自己更奇怪。
他问:“为什么不重要?”
戎纪没说话。
“您是帝国的元首、将军、顶梁柱,为什么会不重要?”
戎纪:“你的选择是错的。”
“我问您为什么认为自己不重要,您回答的是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您回避了我的问题。”宿郢用之前戎纪否定他的模式来反驳回去,“所以不是大家认为您不重要,而是您自己认为自己不重要。”
戎纪下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但他的眼睛里依然什么也没有。他没有因为宿郢的反驳而感到愤怒,也没有悲伤,很平静。仿佛刚刚那厉声的呵止根本不存在,是宿郢自己的幻觉。
他松开了宿郢的手,第三遍重复了自己的观点:“你的选择是错的。”
宿郢等他继续说。
戎纪显然状态很差,脸色惨白,整个人跟飘在空中的鬼魅一般,可语气却沉到了地底下:“我给你生命,给你自由,给你选择,不是为了让你做一个错误的选择。”
错误的选择吗?
宿郢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不知道我们曾经是怎样的关系,所以您才能这样来评判我的情感选择,但是我想告诉您,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幸福。”
戎纪看到宿郢笑了起来。笑得很温和,但也很疏离。
“作为一个人类,犯错是必然的,我不害怕犯错,也不会因为预见了一条还没有看见结果,单单只是可能错误的路就畏首畏尾,而且,人类不是机器,没有那么准确的判断。”
戎纪的瞳孔一瞬间缩小。
“如果我的选择真的是错的,我也认栽,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宿郢说,“但我希望我有这个的自由,我希望我能有选择的权力,所以”
宿郢没有说完,但戎纪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戎纪忽然想起,在曾经的曾经,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时,跟白令的一段对话。
如果你给这位西斯理博士做实验品,你就可以不被你父亲放弃,你愿意吗?
会死吗?
西斯理博士的实验没有什么太大的风险,死是不会死,但可能会很痛苦。
“痛苦是什么?”
唔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宿郢的作用就是教会你使用人类的感情,等你有了正常人类的感情,你就知道痛苦的滋味是什么了。
白令是个冷血的人,对着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年幼的他也不会说半分谎话,只会引诱着他去触碰那些最残酷的东西,然后在一旁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他也记得他自己的回答。
那,就做实验品吧。
什么是痛苦呢?
戎纪还是不大清楚,就像他不清楚为什么他刚刚会说出那些不合常理的话。又是为什么,他解下了自己胸口的那个方块吊坠。
他打开了吊坠,从里面拿出一片只有小拇指甲盖一半大的芯片。
这个芯片里,装着他所有的梦境。
“这是?”宿郢有些疑惑。
戎纪看了芯片半晌,但并没有将芯片交给宿郢:“这是我的东西。”
“什么?”
“曾经有个人跟我说,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戎纪将手掌合拢,将芯片攥进手心里,“恭喜你,人类。”
愿你所愿。
实验室被彻底关闭,同时还被禁了足哪里也去不了的白令抱着刚“出生”不久的戎沥兢兢业业地当保姆。
他刚给孩子喂完动物奶,这时正抱着小奶娃一摇一晃地走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来哄这个未来的帝国小接班人睡觉。
“小家伙,你认为人类跟机器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呢?”
小家伙已经眯着眼了,根本不理会他。
他一边笑一边神经质地自问自答:“笨蛋,当然是因为人类有他们自己的选择,但机器没有啊,当机器也有了他的选择,人类啊就该烦恼咯,所以你说他是人类呢还是机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