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祐琮低头沉吟,过了片刻道:“有的。那时候,我常年被藏在安乐堂里,不见天日。母亲还要当值,不能时时陪着我。我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觉得异常孤独,常常在心中向神明祈祷,如果哪一天,我不用再躲藏,母亲也不用当值,能够光明正大的天天陪着我就好了。”
说到这里,陈祐琮停了下来,似乎要积蓄力量,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神明似乎是听到了我的祈祷,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先帝认了我做儿子,封了母亲做淑妃。我终于不用再躲藏,母亲也不用去当值,能够天天陪着我。我那时候真的是非常开心,开心得觉得那些好日子好似不是我的,而是我偷来的。果然,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陈祐琮胸膛起伏,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如今,我们在一起,我很欢喜,平生再没有这么欢喜过。但是,这欢喜却又让我感到不安。”陈祐琮说道这里,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把张惟昭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张惟昭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把坐在椅子上的陈祐琮的头揽在了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说:“这是过去的事了,这不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欢喜并不必然联系着痛苦,过得快活也不会遭遇天谴。”
陈祐琮抱住张惟昭的腰,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怀里,让自己的胸腔里都充满她的气息。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他的痛苦张惟昭总是能够看见,能够抱慰。两个人亲密无间,仿佛合二为一。
但是,一旦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满足的时候,总有一些不安的情绪随之升起。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呢?陈祐琮努力在心中捕捉。他朦胧中有一种感觉,似乎这种融合无间的时刻,都是出现在他袒露痛苦,而她疗愈抱慰的时刻。而他的不安则在于,每当张惟昭出现悲伤抑郁的情绪的时候,她总是需要一个人呆着,而不是来找寻求他的安慰和帮助。
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会这样?陈祐琮觉得自己要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这次交谈的后果是,张惟昭又开始陪着陈祐琮上朝。
皇后只中断了一天,就又开始陪着皇帝上朝了,让很多人忧虑加重。
这下连谢迁也有点坐不住了。他是对陈祐琮有很多期待的,他期待陈祐琮能成为大炎的中兴之主,挽回大炎在陈见浚执政期间连续显现出来的颓势。既然要做明君,就不能如此儿女情长。连上朝都要带着皇后,这对于树立杀伐决断的英明君主形象是很不利的。
谢迁当然私下里劝过陈祐琮,陈祐琮答道:“太傅,朕并没有给过皇后的家人超过规格的礼遇,也没有耗费国库给她购置珠宝首饰,搭建七宝楼台。她只是来陪朕走过这一段上朝的路,再陪朕走回去。她从来没有踏进过朝堂一步,也不曾干预政事,这怎么就和国家、天下挂上钩了?这是朕的家事而已。”
知道这时候是难以劝动陈祐琮的,谢迁就暂时不言语了。
谢迁难以直接劝动陈祐琮,于是就开始转而在张惟昭身上下功夫。他通过张峦和连氏,将一封书信送至张惟昭手中,请张惟昭注重自己身为皇后的风范,作为皇后要端庄持重,堪为女德表率,而不要学那些宠妃的手段,使皇帝沉溺于儿女私情。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段,太皇太后也在张惟昭陪着她散步的时候,向张惟昭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刚刚开始陪陈祐琮上朝的时候,张惟昭也觉得这种举动应该是不太合乎这个时代的法则的。但她对这些法则并不敏感,所以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但是在接二连三接收到这样委婉的警告之后,张惟昭开始真正意识到,原来她和陈祐琮的日常生活,会牵动那么多人的神经。
那种被叫做皇家规矩的东西,是如此细密地渗透在紫禁城生活的一点一滴中,规定着君臣、夫妇和主奴的界限。
因为他是君,她是臣,他是乾,她是坤,所以她就不能僭越,他也不能对她表达出过多的热情。因为如果他对她的情感太多,就容易受她反制,乱了秩序。
但是人的心有自己内在的秩序,这种秩序不会因为外在法则的硬性要求而改变。
陈祐琮在新婚之际被触发了早年的心理创伤并不奇怪,因为爱情是非常具有穿透力的东西。
多年以来,陈祐琮的创伤都被深藏在他的好孩子的人格面具之下,面具有多厚,创伤就有多深。但是和张惟昭的亲密相处使他有机会打开面具,坦露真实的自己,而那些创伤也都一一暴露了出来。
张惟昭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地陪伴他,为他创造一个安全的空间,等他的创伤慢慢愈合。
但是,张惟昭的这种想法,显然没办法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包括太皇太后和谢迁。
谢迁见第一次上书,没能劝动张惟昭,又再一次借张峦和连氏之手递信。这封信就不再那么客气了,而是相当直白地说,皇帝最近行动欠妥,皇后应该反省自己是不是妇德有亏。因为一个品德高尚的皇后,会对皇帝直言劝谏,而不是去引诱和放纵皇帝不恰当的言行。
而太皇太后也找机会跟张惟昭说,让她不要纵着陈祐琮胡闹。她知道陈祐琮和张惟昭都是好孩子,不要因为新婚情热犯糊涂,而乱了礼法。
这两件事,让张惟昭发现了她自己的一个认识误区:她以为她是了解这个宫廷的。但以往的那些了解是旁观者的了解,当她自己身处其中的时候,感受原来是如此不同。
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陈见浚和金铃儿为什么会有那些偏执的举动了,因为“正常”的空间值太狭窄了,并没有给他们的选择预留位置。
来自谢迁和太皇太后的批评,都是出自“为你好”的目的,而这个为你好,却带着巨大的压力。这种来自亲近的人的压力,杀伤力一点也不弱于来自敌对阵营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