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盖平原上方,管道森林里发出各种声音,哗哗哗,嗡嗡嗡,汨汨汨,腾腾腾……,在藻族听来,这些交替往复声音如大地惊雷,它们听得到,摸不着,不知道头顶上嘈杂的响动从哪里来,到那里去。
异灵之蛇隔着两公里宽的黑洞豁口,裸露在大平原上,分岔出两个头,实在是逃命要紧,绝非算计好的,现在,它们双双失去了方向感,忖度:才跳出隔断墙,怎么又被封在一个不毛地?
关键还是水,舱盖和管道森林之间,是一公里的夹弄,上面听得到水流动的声音,就是不下雨。
这样消耗下去,大本营算出来,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渴死。
就在束手无策之际,机会来了,左岸右岸大平原贴着弧形挡墙交界处,那架垂直悬挂的梯子下面,各有一个隐形闸门无声移开,圆圆的门洞里爬上来两个人形机器人,细头束腰,身长两米,身躯悬挂在六条打折的长腿上,脚掌轻灵,交替前行。
徬徨无着的双头灵蛇同时屏息凝视,虽然梯子距离大平原中心五公里之遥,凭幽灵般贴地游走的速度,几乎抬脚就到。
两个机器人一组,一前一后,走到近前发现,它俩不仅有赤蜂一样腰身,还有一对赤蜂大眼睛,没有翅膀,六足攀梯,极其敏捷。
大本营反应极快,急令:左右都有,跟上跟上。
两条灵蛇有了方向,蛇头探出,拽着藻族杀到悬梯之下,紧跟在机器人后面,机器人顺着悬梯往上爬,它们也悄悄往上爬,爬了大约一公里,机器人在穹顶之下停下了,待一个隐形闸门打开,钻了出去,黑藻们一涌而上,跟进门去,分别进入了两部水滴电梯,电梯合拢移门,闸门关闭,猛地上窜,速度极快,灵蛇一阵眩晕,灵魂出窍。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电梯门开启,两个机器人走了出去,就在这扇移门一开一关,再一开一关之间,机器人已经不是原来的机器人了,藻族灵蛇分成两拔,全部潜入到它们的躯壳,占领了它们的脑壳,它们成了还未发病的“准僵尸”。
跟着像赤蜂一样的机器人,两队藻族直上一百公里,来在了小天轮外环,这道圆环虽然同样嵌有七十二节大舱厢,但尺码比内环上的大一号,每节都是光能量反应釜,由矩阵控制,里面没有人。
赤蜂机器人从一个管道走到另一个管道,盘查了一个阀门再盘查另一个阀门。大本营定了定神,算出来了,和大冰壳顶上维修隧道里的蛛蛛差不多,这俩个家伙是维修工。
在乘电梯的当口,左右两股黑藻族已然从机器人的脚尖攀上了躯壳,钻进了它们的机器脑壳,灵蛇将微弱的呼吸压低一个等级,迸住气息,不敢妄动,谁都知道,天轮转动着一半藻族的命运,在生与死的拐角处,悬崖左右两条异灵之蛇的性命,阴差阳错地托付给了左右各两只不起眼的金属蜂人。大本营一再关照:“嘘,保持静默,不要开机,不要关机,不要嘴馋,也不要搞成僵尸。这些家伙是开门的钥匙。变成僵尸,赤眼一黑,恐怕再也回不到下面舱厢里去了。”
钥匙是原配的好,不轻举妄动是最好的选择;维修工能出来,也必然能回去。生死之虞,藻命关天,大本营计算几乎没有瑕疵。
赤蜂机器人爬上爬下,开关阀门,右边一组拧开了一个净水阀门,这边厢的异灵之蛇已然知道,汩汩的水流沿着管子流向内环大舱,它们从两个机器人宿主身体里溜出来,准钻进阀门去,顺着水流飞流直下一百公里。但它们没有,藻族本能拒绝眼前的纯净水,这并非净水没有重粒子的味道,而是源于天生的恐惧,不含杂质的纯净水是强力吸附杂质的融剂,净水分子会直接将黑藻皮囊撕裂,将每个小藻颗粒内腔的五脏六腑直接翻转到外腔,最后,就连与黑藻长期共生的微重粒子也将破壳逃逸,大本营本事再大,也无法将一众藻族从混沌无序再拖回到生命的井然有序。
就在右边一支藻族灵蛇望着阀门发呆时,那边厢,左边一组机器人拧开了一个排水阀。
两边两组四个维修工干什么活,都受临时矩阵控制,或许两组机器人这趟要干的活,一开始就是内环六点钟方位上的矩阵设定好的,抑或许右边恰好轮到检查净水阀门,而左边恰好轮到检查排水阀门罢了,大本营高智商算不到那么精准,唯一重要的是,机缘巧合,左边厢,排水阀门开了,十万万亿藻族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从两个机器人宿主躯壳里全体溢出,钻进排水管猛吃猛喝。它们太渴了,管子里咕噜咕噜流动的污泥浊水不但解渴,还充斥着藻族们最爱的美食。两个机器人拧开排污阀门,无意充当了一回寄生虫们最好的大厨。
凑巧的事没有最巧,只有更巧,两组四个赤蜂机器人干完活,重新拧紧阀,扭腰转身,一前一后,六腿交替,原路返回,安然无恙地外环乘电梯回到内环,顺着梯子,贴着环壁内,爬过一公里,下到舱厢顶盖,打开地板上隐蔽移动闸门,回到舱内去了。右路藻族灵蛇原地围着阀门发呆,左路灵蛇则被封在阀门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叫机器快回来,到手的“原配钥匙”闪进水滴电梯,关门下行,根本充耳不闻。
这下抓瞎了,大本营一算,都是美味惹的祸,叫“趴着别动”,一转眼,藻族一路灵蛇被净水吓瘫痪了,另一路被封进污水管道里去了。
更要命的是,污水开始流动,大本营顺着前方后方水流一算,拿到了流向拼图,排水管水流顺势上涌,终点是挤压排到天轮外环大舱外去,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藻族共同记忆里,早先在极限列车一号机场,一支分岔的灵蛇阴差阳错被封进货运列车连藻带厢被扔到木星风暴里吞噬的悲惨一幕忽闪出现,大本营急令:“你们被卷进死亡喷泉啦!掉转逆行,快往下走!!”大块哚颐的灵蛇放下吃喝,匍匐在管道上返身就跑,十万万亿藻族在粘粘乎乎、阻力极大的污水流里一口气跑下一百多公里,晕头转向地从一个翻盖闸门里冲了出去。
水流力量明显一缓,灵蛇来在了一片沼泽里,它起初以为重回了温室公园,大本营将沿线的点串联起来一算,惊喜公布:“你们来在的地方是内环大舱的一个机场,方位,零点钟大豁口和一点钟大舱厢之间。”
右路灵蛇此时仍蹲在关闭的净水阀门外犯傻;左路灵蛇掉过蛇头,跟事先算计好了似的,全体顺利入关,潜入到了机场内排污口的污水槽里。它们感受到木星潮汐般诡异的力量,时不时被激流旋涡冲到翻盖阀门后面,灵蛇同样诡异,当翻盖单向开启时,它们总是逆流回溯,再回水槽,露头窥探。
同族对称,命运迥异。
史记总管卸下闹鬼的“盲肠”,不敢大意,派机器蚂蚁不停巡逻,寻找魔鬼的足迹,矩阵分分秒秒紧盯小蚂蚁从各个角落发回的密报,显示一切正常。
机场很干净,但污水管道是巡查的盲点,排泄通道腌臜,是单向的自净系统,不管是瘟神还是机器蚂蚁,进到翻盖后面,会被激流卷走,根本歇不住脚。潜伏在污水槽的藻族认得蚂蚁族,它们老远听到蚂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就立即下潜,躲到翻盖后面去了。小蚂蚁只用触角点到污水,例行采样,潜尝辄止,它们根本不下到水槽里去。只有天知道,此刻异灵之蛇正躲在翻盖后面,已经退无可退,无险可守,个个瑟瑟发抖呢!
很多天过去了,史记悬空的心稍微着落,看样子小天轮干净了。他哪里知道,自己与潜入的魔鬼只隔一个翻盖阀门的距离。
每天,机器蚂蚁在内环各处来回奔忙,犄角旮旯全不放过。
大本营洞晰左右两路藻族灵蛇的状况,左一路,看样子被摁在污水槽里,成天玩玩敌进我退的小游戏,很难有所做为;右一路还在傻等赤蜂机器人上来,伸出慈悲之手为它们拧开污水阀门,尽管这样的好事再次发生概率极低,可它们除了傻等还只能是傻等,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藻族一众不甘心,群情共振,一定要从死路里非找出一条活路不可。万难之间,大本营吃准了两件事,小黑蚂蚁有一处它们从来也到不了的地方:人形机器人的身体内部,尽管蚂蚁的个头只有小米粒大小,也钻不进机器人脑壳,它们从没有接到过去机器人里看一看的指令;霸王的同伙,六点钟方向嗡嗡嗡作响的大家伙,是操纵一切的源头,于是索性将临时矩阵贴上霸王族的系列标签,它们个个体型庞大,算力奔腾,杀死藻族是这帮家伙们早就串通一气的使命!
藻族高智商误打误撞,跳过了很多盲点,拿到了两个致胜的结果。史记浑然不知,天使与魔鬼双方,势力此消彼长,对抗正在悄悄逆转。藻族异灵的脚步更近了,只是时机未到;时辰一到,天轮总管将被反杀!
大猫和幽灵将切割下来的大舱扔给木星,一天一夜赶了个来回,停泊在小天轮外千公里处待命,完成最后的归位吊装。火星那头,新一节大舱已经组装完毕,老泊特派二十艘胡蜂飞船拖它飞向狡兔和斗牛犬,十天之后交接。
小哈博在临时矩阵值守,艾米丽一直陪着他。俩人都知道,新的大舱厢里嵌入的医疗飞船是最后的诺亚方舟,用不上最好,在异灵出没的险地,谁也说不好明天遇见啥,谁先一脚踏上方舟去,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史记总管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下令,一千麾下人人要学会手动驾驶医疗飞船,小哈博每天一空下来,就埋头在模拟舱加练,这让艾米丽感觉很不好。今天当班,四顾无人,她低声对小哈博说:“你不会是第一个驾驶医疗飞船逃命的人,只会是最后一个。”
小哈博压根就没想过逃命,楞住了,捏捏大鼻子:“到时,抽签决定。最糟糕的事真要发生,最后一个登船的应该是史记先生吧?”
艾米丽一想,确实可能:“老天让我遇到了你,我搞不清自己应该第几个逃命了。”
小哈博神秘一笑,拉过心上人的手说:“你没发现吗?斑纹女士割舍不下极限列车太空训练营,百多年来,有一门课,营地教官从来没教给营地少年们,你我当年也没学过。我们学艺术,学开凿冰巢隧道,学跳舞,学礼仪,还偷偷摸摸学会了接吻,斑纹就是营地母亲,她一只放手教我们启蒙认知,另一只手想我们保留本真,她幻想一万公里下面不停绕圈的列车是一个理想国,她想牵引太阳之光将文明普照整个木星系。只可惜,她只有两只手,顾不上更多的事,一旦心手不一,她就有意无意漏掉了一件大事情没教。”
艾米丽:“哪样?”
“保命啊。本能发源于本真,本能就是本真的一部分哎。命都没了,就别谈能和真了。”
艾米丽在温室公园泥沼里打过滚,吃过泥浆,觉得小哈博说得在理,狐疑之间反问:“但也不能说斑纹女士不对吧?”
小哈博:“斑纹给单向飞奔的时间箭头弄糊涂了,空间是双向的,懵懂少年奔向理想,不防,对面来袭的却是天外陨石。极限列车是构筑太阳系文明的跳板,游荡的殒石终其一生的理想似乎就是无由头地乱窜。”
“还有海底暗礁。”艾米丽怅然。
“泰坦尼克号不朽了,杰克和露丝的爱情永恒了,葬身大海的一千五百多冤魂却再无人提起!”小哈博哀叹。
艾米丽坚信万物混沌中也不是没有亮线:“好吧,即使上帝认为泰坦尼克号并不比海底礁石神圣,至少,爱情是圣洁的。”
“我的好姑娘,爱情是美妙的,活着才有爱,这才是上帝的本意!十年前,能量部老泊特为守护天轮,被流浪陨石击中,差点送命,星际联盟也没授予他爵士头衔,似乎他坚守的不是理想国,似乎理想国中无陨石。我有时真看不慬这个世界。”
“有这回事?为什么呢?”
“因为联盟两万多杰出的大人物,有些‘理想先生’认定老泊特拎着脑袋干的事谈不上美妙,更别提有多理想啦。他们不同意!只要是杵逆了下午茶的惬意和傍晚花园漫步的浪漫的事,他们都不同意!”
“这没道理。”
“这有道理。知道史记先生给我上的第二堂课是啥吗?”
“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