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我死掉之后,将我的心脏带回去吧。”
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亮,仅剩一只手的男人摸了摸身边少年满是血渍的头。他用释然且慈爱的眼神看着少年,许久,许久。
直到少年低垂下目光,应允地点了点头。
于是,男人释怀地熄灭了打火机,还给少年。
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般,顺着他们的双足向上蔓延,漫过脚下的残肢断臂,漫过身边的废土残垣,漫过头顶闪烁着最后一枚晨星的天空。最后,黑暗在天幕上的裂口汇聚,像是一副嘲笑的笑容。
而后,和过去的三个月一样,血红色的月光从大地上升起,照亮了两人身边的一切。
他们此刻正站在整座城市的最高点,脚下是矗立的高楼,仰望着垂死的天空。
在他们身后,是已经死亡的城市。腐烂的行人和怪物的尸首纠缠在街道上,焦黑的运兵车、坦克和坠毁的飞机残骸重塑了城市的风貌,远处的高塔断折成两半,原本金黄色的外墙涂满了血污。
这是2237年的悉尼,曾经是人类的战争时代,或许也是人类的最后一个时代。
“走吧,林。”独臂男人按熄了手中的烟卷用手扶着膝盖站起身:“别点火,它们会看到的。”
少年温顺地点点头,扶住了男人仅剩的左臂:“没事了,队长,我不会再哭了。”他低声说:“大家都死了……光头姐姐、毛子大叔,还有莫妮卡……我也可以死在这里……”
“你不会死的,你不是军人,”独臂男人故作轻松地说:“你是老百姓,我才是军人。”
被称作林的少年反驳道:“莫妮卡也不是军人。”
男人噗嗤一声笑了:“我就说你喜欢她。”
林倔强地摇摇头:“罗兰大哥,只有你才能做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思考恋爱问题。”
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里篝火边的闲谈,两人向着高楼的边缘迈去。在他们脚下,蠕动的黑色怪物浪潮徒劳地叫嚣着。
很快,独臂男人走到了天台的边缘,他捏了捏少年的手掌:“还能使用能力吗?”
“能的,队长。”黑暗中,林伸出了手。
他们的面前凭空出现了一条石质的阶梯。
“每次看到你的能力我都会感觉惊奇,真是完全不讲道理的类型……”独臂男人罗兰赞叹了一声:“完全没办法归类,稀奇古怪,简直就像是机器猫。”
“机器猫是什么?”林扶着他,两人一起小心地迈上了半空中漂浮的台阶。
“机器猫,哆啦A梦嘛……就是两三个世纪之前,人们的一部幻想作品……”
罗兰的呼吸有些粗重,他的体力显然已经很危险了。
“黄金时代的人们幻想着,到了22世纪,科技已经高度发达了,有各种各样的科技可以实现人们所有的愿望……大概是这样一个故事,真讽刺啊,现在人们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却创造出了这样一片地狱……”
他尽力让自己在阶梯上站稳:“对新罗马大图书馆的作战的时候,我和我的战友们抢出来几个磁盘……老天爷,用我的光脑读取这些两百年前的设备可是费了老大劲……”
林的双眼闪烁着银色的莹光,半空中漂浮的阶梯逐渐延伸:“你是在那场战争里遇到的光头姐姐对吧?”
“对,奈薇那家伙……那时候还是我的敌人……”独臂男人费力地笑着:“当时我们都没有这些见鬼的能力,我射穿了她的肩膀,她给我肚子来了一刀狠的……真难想象,有一天我居然会在一座满是吃人怪物的城市里,爱上她……”
他抬头,望着头顶的裂隙:“可能这就是‘门’为我实现的唯一的愿望吧。”
云层中,逐渐开始出现飞鸟,绕着通天的阶梯旋转着。它们有鹰隼一样的双翼和血红色的独眼,有的飞鸟长着人的单臂,有的飞鸟拖着长长的肠道,用完全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形状在天空飞翔。
“‘门’已经发现了我们。”罗兰咳嗽两声:“话说,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你还有愿望吗?‘门’为你实现了愿望吗?”
“没有了,队长。”林的表情逐渐恢复了平淡:“如果你成功了,我也未必能逃出这座城市;如果你失败了,”他仰起小脸,看着罗兰:“我们的世界就会灭亡,那样的话,我有什么愿望都无所谓。”
男人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靠在少年身上:“我会成功——只要你听话。”
半空中盘旋的飞鸟终于发现了石质阶梯上踽踽前行的二人。它们如同活着的风暴,密集地扑下,黑色的钢铁制的羽翼和其上粘连着的人体器官有一种古怪的和谐感。小林想起很久之前——真的是很久之前,他在学校美术馆里看到的石膏造像。
“小林,松开我。”独臂男人望着远处天穹中浮游的阴影:“最后一段路,帮我拖住它们。”
“多长时间?”少年依言。
“十分钟。”罗兰用独臂擦着额角的汗:“维持阶梯,击溃他们,坚持十分钟,你的使命就完成了,小林。”
他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向阶梯的顶端跑去。
林跟在他的身后,也开始向上冲刺。
群鸟的风暴向阶梯扑来,漆黑的羽翼遮盖了每一寸天空。
而后,飞鸟的风暴瞬间被绞成一片片破碎的钢铁和肉糜,下雨般从他身边坠落。银灰色的空间裂缝纵横穿过整个天空,撕扯着每一只身在其中的怪物。
少年的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第一次发现,其实他并不怕死。
他害怕的,只不过是自己没办法完成使命而已——当他们七个人成为了整座城市最后的幸存者,那份使命就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关闭天空中横亘的裂隙——即“门”,终结这场灾难。
远处浮游着的阴影开始下降,巨大的身躯撕裂了头顶席卷的阴云。那是几乎有三分之一个悉尼那样大的巨鲸,胸腹部边缘的空洞里住满了飞鸟。林不是研究者,也不是科学家,更不知道这东西应该如何命名。
他只知道,这是他的敌人。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的同伴们已经击溃了其他更危险的怪物,只剩下天空中的这一只。
林停下脚步,抬头看去,罗兰已经站在了整个阶梯的最顶端。独臂男人向他挥挥手,甚至还有心思对着他吹了一个口哨。
“我能做到的,队长,”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喊道:“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