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戏子给他讲清事情缘由，胖子笑容更盛，他端起酒碗腆着肚子来到老叟跟前：
“黄某敬老英雄一酒，六两纹银对普通人来说倒不算少了。”
“啊对了，我这盛酒的琉璃碗一对就要十二两银元，一个刚好六两纹银。”
不等老叟回应，他又大手一挥，指向酒楼正中挂的画：
“老英雄可知，我这锦绣江山图又值多少金元……”
老叟看向那金丝勾画的江山图，想起那日自己提着断刀，从土里捡起染了血的长命锁，有人问他，为何自己的山河成了血红？
他端起酒碗隔空敬了一敬，而后便一饮而尽，恍惚间似乎看到昔日的袍泽，正笑着自己的独活。
接着他起身离开，食客还在聒噪，掌柜还在夸耀，只是这场喧闹，已不再放在心上。
……
天上黑压压的积云涌动，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
老叟牵着瘦马，在城外随便找了一间破庙安身。
这里不知荒废了多久，连神像都已被人偷走。只找到一本无字的黑书，勉强可以当枕头来用。
门外风雨呼啸，时不时有雨水斜进屋内，老叟枕着黑书蜷缩在地上，回忆自己这一生，依稀间似乎又听见胡人的杀喊声。
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他连忙冲出寺庙查看。只见远处城内火光冲天，砍杀声、求救声不绝于耳。
是胡人杀进城了？！
他想也没想，提起马背上的朴刀，跨上马便冲了过去。
城内四处是大雨浇不灭的火和烧杀抢掠的胡人，白日热闹的酒楼此刻也正被汹涌的火舌舔舐。
曾嘲讽老叟的戏子正瘫软在地上，华美的戏服早已泥泞不堪。
高傲的黄掌柜也跪在着火的酒楼面前，脸上的水迹反映着火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老叟正要上前搭话，眼里却瞳孔一缩，原来一柄玄色大刀正架在黄老板的头顶。
顺着刀身往上看，黑刀黑甲高头黑马，这胡人一身黑装隐藏在夜幕中，老叟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
“跑吧”，胡人沙哑的声音响起，“今夜只截钱财，懒得杀你。”
老叟没有搭话，只是缓缓抽出了朴刀。
“怎么？你要为白天嘲弄你的人们送命吗？”
那戏子和掌柜神情间充斥着绝望，老叟的行动也并未减轻他们半分恐惧。没有人认为老叟能赢。
老叟提刀冲了过去，黑甲人嗤笑一声，挥动玄色大刀向老叟斩去，大刀劈在空中，破空之声呼呼作响。
老叟瞳孔微缩，心知这一刀切不可硬接，连忙扭腰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招。
然而黑甲胡人的刀法着实精湛，眼看一击不中，那黑刀竟也毫不停留，只见他双臂再次发力，手腕翻转，黑色刀刃便划过一道急急的弧线，瞬间从下劈变为上捞，斜斜地撩向老叟的后背。
破空之声再次从背后传来，老叟何尝不知又是一次攻击袭来？却不知那黑甲胡人所练的何等刀法，不止攻击角度诡异，而且一波紧接着一波，丝毫不给敌人留喘息的余地。
老叟匆忙之下只得将朴刀背在身后，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招。
“喀嚓”
朴刀应声而断，那巨大的力量也让老叟直直倒飞出去。
他“嘭”地重重摔在地上，喉咙一甜，鲜血不由喷洒而出，这一击几乎就要让他的骨头散了架。
“不自量力。”
黑甲人一击得手却没有追击，而是调转马头准备离去，他看得出来那老叟已经动弹不得，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然而一声壮烈的长啸却猛然从他身后传来，那叫声中蕴含的恨意连苍天都要为之动容！
黑甲人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那老叟不知哪来的力量竟又站了起来。
他胸口的衣服已被自己的血染得猩红，拄着刀的双手正不住地颤抖，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胸中的怒气让他的毛发根根竖立，活像只不服输的老狼。
那胡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沉稳的嗓音也不禁微微颤抖：
“你在恨什么？你以为你能杀死我？”
老叟声嘶力竭地怒吼：
“我恨武艺不精！恨人力有限！
恨家园被占！恨袍泽被斩！
恨荡不尽这世间不公！恨杀不完那乱臣贼子！！”
随着老叟的吼叫，黑甲胡人眼睛越来越亮，竟也仰天发出一声长啸，仿佛在与老叟互相辉映。
接着二人便再次挥刀拼杀在一起，老叟那朴刀不知何时已变得完好如初。
连绵的大雨之中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二人仿佛不知疲惫般不断地向对方挥舞着武器，“铿铿”的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
不知缠斗了多久，老叟的身形仿佛失去了平衡，忽然向断臂的一边倾斜。
黑色大刀趁机直直斩向老叟大开的空门，那偏斜的朴刀却随着老叟的身形一转，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比黑刀更快斩下了黑甲胡人的头颅。
那头颅落在雨地却没有溅出鲜血，反而是放声大笑：
“痛快，痛快！你有侠之心，亦有爱民意，随这残破身躯就此消散未免太过可惜。”
“我给你一次机会，带你重活一世。”
“这次千万要，荡尽世间不公，杀完乱臣贼子！可好，可好？”
不等老叟回答，便有万千道光芒从头颅七窍中绽放，下落的雨滴凝固在空中，这一切事物都渐渐变成灰色，银色光芒成为世间唯一的色彩，接着光芒大放，整个空间都被银色裹挟而去。
……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了老叟躺在破庙里的尸体。
尸身表面并无伤痕，只是四肢僵硬，这种死法在乱世中见得太多了，想来是在破旧的神庙中借宿了一宿，却无缘得到神佑，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冻死在睡梦中了。
只是却没人知道，随老叟一起离开这方世界的，还有一本古朴的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