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天晚上分成两个队了,”
男孩的手好像握紧了一点。
“我去问一问。”在安娜的震惊到来之前,雪就转过身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一种不安感环绕在女孩的心头,父亲也回过身来,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这段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狼棚的方向不时传来令人不安的动静。在父女二人煎熬的对视中,白发男孩的脚步声飞快地渐强,停止在他们身边,浅蓝色的目光流露着复杂的低沉。
“是另一队狼做的,他们没有认出这是牧场的羊。”
悬着的心砰的一下扎向安娜的胸腔,紧张的燥热感笼罩着她,牧羊女把脸转向父亲。
“没关系的,我们赔一只羊给他就好了,就像各家孩子间弄坏了什么然后互相赔偿一样。”她故意把声音弄得和平时一般洪亮——一直以来她都坚信这样可以让沉重的气氛开朗起来,从小到大都是。没有什么难关她是克服不了的,这次也是。
雪默默地点点头,说狼群已经在讨论要怎么惩罚那些家伙了。但他的语气过于淡然,像死亡的气息一步步把安娜的思维引向最坏的方向。从去年冬天开始她便已经有这样的预感了,但为了活下去,她逼迫自己忘掉这些想法。浅蓝色的眼睛像冰锥一样扎开了她心中的隔膜,那些消极的思维全部涌了出来,但其实她深知,就算没有雪的沮丧,她终有一天还是必须接受它们。
而这一天或许已经到来。
森林的恢复不单只可能夺走她的雪,还意味着狼群必然在村里的地位越来越岌岌可危——如果把森林比作一个庄园,那当它被毁尽时,它所豢养的猛兽将威胁到周边村庄的安危,它所孕育的狼群便有了用武之地。但现在这座堡垒重建了,它重新林立起囚禁野兽的高塔,那此时就森林的遗孤……
“人们不会用人类的标准去对待动物的,”猎人的声音沙哑,皲裂的嘴唇析出几点鲜血。
“这里多得是卖掉老猎狗换钱的人。狼儿即便对他们有过恩惠,这种微薄的情谊在现实和利益面前可能是微不足道的。”
父亲的话语其实一直在女孩的心中盘旋,只是现在由他人之口说出而已。这一年来牧场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遭受打击的放牧业几乎已经完全重振。原先疼爱狼儿的那些牧羊人也在狼群不小的喂养费用下失去了它们的热情——整个村子洋溢的狼与人类和谐共生的表象已经变得如薄雾一般,稀薄,浑浊,风一吹就散。
现实,利益,仿佛只要她说着人类的语言,穿着人类的衣服,她就终生要被这两个枷锁囚禁。安娜觉得心头有些堵塞——即便是面对人类,人与人之间又都是由现实和利益编织而成的关系和善恶,更何况是长着别样面孔的野兽呢。她有些麻木地回过头直视男孩浅蓝色的眼睛,雪看上去已经鼓起了勇气——也许只是为了安慰她而表现出来的沉稳。凝视着男孩悲伤的眼眸,她意识到也许整个自然,整个世界都不过如此。
她简直不敢相信十几分钟前,自己还依偎在深爱之人的怀抱中,想象着幸福的未来。
“我们会想办法的,”
幸福的未来从不靠想象,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一切都必须由我们自己守护。
“我们会尽可能地保护我们的一切。”她用自己全部的勇气回应雪的目光。
傍晚的全村大会一如既往的混乱,昏暗的礼堂中挤满了人,墙边黑压压的村名酱在一起,把春夜的微凉弄得像酒窖般酸涩黏热。老村长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站在屋子中央的两个孩子——不过在大多数人眼中安娜已经不算孩子了,毕竟他们都觉得这丫头足够大了,以至于没有赞同女孩父亲的一同出席。
风烛残年的老人平静地问着问题,好像岁月和时间确实削弱了他曾经的锋芒和威严。雪坚定地回答着,当承认了狼儿误杀牲畜的行为时,周围不出所料地爆发出咒骂和恶意的叫喊。村长不知是出于敷衍还是放纵,只是随意敲了敲面前的木桌,示意男孩继续说下去。浅蓝色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吵闹的群众,声势浩大的人们还是对于这双诡异的眼睛留有畏惧,迅速安静下来了。雪表示我们会赔偿等价的财产损失费用和一定精神损失费,听到男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娜突然好奇他是从哪里学到这些词语的。
“就把狼留在这里?怎么保证以后不会发生更恐怖的事情呢?要知道狼毕竟还是野兽……”安格里的父亲走到他们所在的中心,脸还是通红的状态,在黯淡的灯光下令牧羊女有些头晕目眩。
“这完全不合理,这次只是个意外,不能证明狼会对村庄产生威胁。”安娜强硬地回应,村长浑浊的眼睛对着她愤怒地闪烁了一下,女孩愤怒地抱胸——这里没有未婚的女人说话的地方。
“森林已经长好了,狼群的家园回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回到本来的地方去呢?”人群中传出这样的话语,安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她有点无措地转头看向雪,男孩没有看她,只是用力地搂过安娜的肩膀,把她紧紧按在自己胳膊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们不走,如今村庄的盛景是狼和人类共同打造的。”
“把狼送回去又不是坏事,它们有吃有喝……”
我们不想再付野兽的抚养费了!
“我们要回到人类正常的生活轨迹中,我们的孩子也是……”
我们的孩子不可以对野兽产生感情!
“我们的牧场很安全,我们当然不会忘记这有狼的功劳……”
我们的牛羊不再需要它们了!
杂音撞击着安娜的耳膜,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是因为泪水还是怒火,还是只是她困顿了,需要赶紧躺在床上,永远不再醒来。
恍惚间,随着雪的一声“我们再想想,请明天继续吧”,会议散场了。他们在疲惫的沉默中回到家里,父亲卧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安娜这时才想起还没有给老猎人的腿换药,但看着男人难得舒展的眉头和安然的神情,她实在不忍心把他叫醒。
雪安静地靠在墙边,眼中流露着愧疚的神色。安娜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黑暗的餐厅里只剩下那颗美丽的羊角映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纯洁无邪地看上去不属于这个家庭。女孩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心里突然流淌出对那自然礼物的极大的厌恶,但随后又是极大的罪恶感充斥着她。
她也许想得太多了,也许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但她现在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再让雪和这个“大家庭”承受更多了——这本来也不是他们的错。
门廊传来轻微柔软的脚步声,一只浅棕色的狼脸出现在黑暗中。雪看向那双隐蔽在阴影中的棕色眼睛,跟着它们走了过去。安娜目送着卡塔和男孩去了狼棚,应该是狼群已经商讨完毕了。她直起酸涩的双腿,去完成她睡前必须要做的事。
检查完家里所有的油灯和门窗之后,女孩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温柔的触感向她袭来,令她想起男孩在清晨给她的拥抱和誓言。床单和雪的胸膛都很温暖,刺激着她心底的欲望。这时白发男孩推门而入轻轻坐在她的床边,浅蓝色的眼睛晃动着雨后湖面般平静微小的涟漪,白色的发丝在微弱的月光中变得透明晶莹。
男孩握住她的手,告诉她狼群将会驱逐那些参与猎杀的成员。他的语气有些哽咽,蕴含着巨大的不舍和委屈。
雪的手掌和笑容很温暖,令女孩的大脑不断被贪婪的私欲吞噬。她静默地凝视着他,一种可怕的想法在她的心底酝酿,甚至不断爬升到唇齿边——
只要没有狼的纠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她不会允许自己说出来的,只要她还是安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