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幺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那个石窝里,仿佛要跟路边这突出的石窝窝融为一体,成为雕塑。他双手叠交着放在二郎腿的膝盖上;一身天青色的四兜中山装,让清瘦且略微佝偻的身板显得那般硬朗,如刀砍斧削般的脸庞上泛着黝黑的光,满脸硬朗的沟壑,但皮肤并不显松弛,一杆一搾长的黄铜烟杆长在无须的嘴角边,满头花白的寸寸短发倔强如钢针般坚挺的竖着,浓厚的眉毛下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时而闪着精光,时而透着晦暗,眸光明明灭灭,很不平静。
他已经不知道是抽了五锅还是七八锅叶子烟。缥缈的青烟从他那略显歪斜的嘴角钻出来,拂过清瘦的脸,再袅袅娜娜的从花白且坚挺的发针上随着山风飘散。向老幺嘴角时不时钻出来的烟,只飘得太阳从圈儿窝的后山尖掉下去,山帽上的红霞映得他脸庞一片紫红,身边林子里的麻雀画眉叽叽啾啾的归于平静之时,也不得停。
他站起身,右手揉了揉膝盖,左手锤了锤后腰,再一次回头深深的瞥向圈儿窝右山脚下溪边那一座房子,眼前摇摇曳曳的树枝,晃得那青瓦白墙的房子,连同屋前的竹林,屋后的果树,屋周的田地影影绰绰,支离破碎。
向老幺嘴角时不时钻出的青烟,如纱如雾的遮着他布满沟沟壑壑的脸,那明明灭灭的眸光慢慢的暗淡下来。良久,那青色的烟气裹着喃喃的自语悠悠飘出来:哎,都是命,犟不得啊……
向老幺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从几时起,“都是命,犟不得啊”,这句话就成了他的口头禅。也许在这圈儿窝里,他从拼命“犟”到认命似的“犟不得”,最后也只能把倔强埋在心里,生根发芽后从嘴里长出了这么一句口头禅,可本质上是他一生不服天,不服地,也不服人的写照。
向老幺大名向发军,向家男丁中排行老三,大哥向发党,二哥向发国。当地人按习俗就叫他们三兄弟为向老大,向老二,向老幺。其实向老幺头上还有三个姐姐,脚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饿死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后,六岁的向老幺跟着寡母娘,以及活着的哥哥姐姐妹妹们,赤脚沿着沙岭一路进山来到这圈儿窝。到如今65岁的年纪再下山,他在圈儿窝生活了整整60年,也“犟”了整整一个甲子。是的,这一次,向老幺是彻底的下山,下山跟他的小儿子生活,再也不回来了。他这一望,或许就是他最后的留念,也或者说是他最后的倔强,他是真的不想走啊。
向老幺是真的犟过,从一家子孤儿寡母的来到圈儿窝活命开始,他在圈儿窝犟来犟去犟了一辈子,没犟出过这个深山里的圈儿窝,临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认命了,不想走了,儿子们又犟着让他下山。天大地大,人到底犟不过时间,犟不过时代的发展。自打大哥跟东山坡李家的二闺女结婚,分家在车沟溪的另一侧自立门户,二哥披红挂绿,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从县城坐上汽车去当兵,到亲手将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送嫁了出去后,就剩下了自己跟寡居的老妈窝在了车沟溪边草屋里。可年轻俊朗,一表人才的向老幺胸膛里那颗倔强的心却更加躁动,亲眼目睹过疼爱自己的姐姐和跟屁虫般的弟弟因缺吃少喝而死,目睹过人高马大的忠厚老爹滚坡惨死的景象,就不再甘心贫苦的过一生,凭什么?他要走出这深山老林里的圈儿窝,让寡居的半生的老母亲不在饿肚子。可在经历了几次苦涩的倔强,没犟出头之后,东岭背面的裴瞎子说,向老幺啊,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老山里啥都有,饿不着,安生找个媳妇儿,照顾你苦了一辈子的老娘吧。他那颗躁动的心才归于沉寂,沉寂得犹如陨铁。
28岁那年,向老幺经人介绍,与谭家长女谭翠芝结了婚,两口子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又一板一板夯起了土墙,一趟一趟沿着沙岭上上下下背来了青瓦白灰,于是,三间二丈进深的大瓦房就盖起来了;屋前他亲手栽下了三棵竹子,屋后他亲手种下了各种果树。当那不断蔓延的竹鞭生发的笋开枝散叶,长到青葱苍翠一片,整整占据了一亩多地的竹林,向老幺家的日子总算是好起来了。当屋后经过嫁接的果树有从夏吃到秋都吃不完的桃和梨,当脸盆粗的核桃树上的青皮果子总是引得灰不拉几的松鼠上蹿下跳,当红彤彤的柿子总是招来叽叽喳喳的花喜鹊,当那亲手一?一锄开出来的,随意散落在山坡上的田里刨出来的红薯土豆喂出来的猪至少也有三指膘时,回头再看,仿佛认命了的向老幺,其实还是在犟,从到圈儿窝活命开始,起码他在深山里也出现过高光时刻,起码犟得他在十里八乡的人都承认他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