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似乎显露出了十足的倦意，昏昏沉沉地就快要坠下山去。大片的火烧云在天空踱步着，透出炽烈的霞光，似火一般燃烧着。村外的原野之上，这片青草漫布却又被牛头人的祖辈称为“金色平原”的地方，此刻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波光闪动的大河仍汩汩奔流着，河岸两边却已是一片金辉漫野的稻海。不知为何，此刻竟是出奇的寂静，只有晚风吹拂稻菽，漫卷千重浪。听不见聒噪鸣虫的声音，田垄间似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闪动着，是正在捉田鼠的小猫稻花。一会工夫，它便跑远无踪了。再抬头望天时，更显昏沉的天空被鲜红的晚霞占据着，像是蔚蓝的丝绸上晕染了鲜血。

我们沿着田垄，大声呼唤着爷爷，却没有回应。终于，找了好一阵以后，我们才在爷爷那于田间搭建的简陋居所旁的一座隆起的小山丘上，找到了正在禾下歇息纳凉的爷爷。

“爷爷，爷爷！！！”我们高兴地雀跃着，带着风便奔了过去。我们开心地指着稻穗，四张嘴巴像连珠炮般，说耘星通过仪祭的经历，说大家的认可，说村民们此时正在遥远的平原边际埋头苦干，说耘星的研究和文章。说到这，耘星便无比郑重地将手中的论文，翻到了致谢的这页。“若不是一位伟大的，学识渊博，愿意将知识倾囊相授的先驱者，以及三位出谋划策，耐心热情的好友，所有的研究都不会走到今天。这篇文章的最后，我将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

我们深深掬了一躬来感谢爷爷，并将致谢和笔递给爷爷，期待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来。

可当耘星接回爷爷的签名时，她愣住了，爷爷在本应他签名的那栏，写下的字分明是：大地母亲。

“我不太明白。爷爷，这是为何呢？”耘星挠着头甩着尾巴，满目皆是不解。

面前的爷爷仍像我们那天傍晚初见一般，咪着双眼淡淡地笑着：“孩子，你今天的成功，是靠你的知识、决心、努力与汗水。我呢，只是一个不想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不知姓甚名谁的庄稼汉。你更应感谢的，是你自己，和你所敬重的大地母亲。你蹄下的这片大地生养了我们，承载了我们。若不是它丰饶的沃土，我们种出的任何植物，都无法生出如此繁茂的根须。”

“可，可是，爷爷……”

爷爷再次发出一阵爽朗的笑，打断了我们。“好苗苗，你们呀，都长大了，都是爷爷的好苗苗……”爷爷边慈爱地说着边轻拍我们的肩头。“那么好苗苗们，你们有没有时间，驻足倾听一阵，爷爷想对你们说的话呢？”

“请讲吧，爷爷。”我们忙说道。

“孩子们，你们有着迥异的性格，以后亦从事不同的专业。但爷爷都看到了，你们都有一颗赤诚的心。你们在这几天也领略了，我们农民伯伯洒在田垄间的，裹在稻穗里的农学智慧。这些智慧，五千年来，在我们之间代代相承，长幼相继，师徒相传。它根植在我们的文化里，是让我们端稳拿牢自己饭碗的根本。一稻一粟，可以让一家、一国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也能让它们倾刻崩塌。粮食的事，都没有小事。爷爷把这本书送给你们，希望你们以后，能端稳自己的饭碗，能珍惜米饭，能在祖国大地真正需要你们的地方落地生根……”

爷爷说着，转身从行囊里摸出四本用书套精心封裹的书本，书名叫《稻花里的春天》。

“爷爷，您的嘱托我记下了，我们以后学习，都会拿出耘星的那种干劲，也要谢谢爷爷教我们那么多道理。”我们都接过书本，立正向爷爷端端正正敬了个礼。

“哈哈……”爷爷的笑声随着风吹稻浪而一起一伏，“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有像你们这样的年轻苗苗，爷爷就可以放心收拾行李，准备最后的一段旅程了。”

“爷爷，您要去哪里？”

“爷爷要去梦境里，做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我的稻穗，我的稻花，以后我只能在梦里看它们长成了……但你们的梦，还能在这个世界里真正实现。小朋友们，答应爷爷，以后自己的梦想，爷爷的愿望在现实里成真的时候，记得告诉爷爷，好吗？”

“那爷爷，我们就在这守着，守到您梦醒……”

“爷爷太累啦。这个梦，不知道要做多久，多久……”

“爷爷，是太累了吗？要不我们现在扶您去休息？”

“哎……爷爷还不想休息呀。明明爷爷还是个‘90后’，还可以多种几轮水稻，多陪一会稻花……可，可是，爷爷身体吃不消啦。为什么昨天还含苞待放的稻花，时光的流水一冲，就令它调零飘落？日暮月朝，春种秋收之间，爷爷的额头又在不经意间蚀刻出了几道深深的斫痕……”

我心中不由一震，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悲戚。

“耘星，爷爷要启程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却还有很多话，想向你们说......”爷爷转身望了望稻海尽头的远山，却见残阳一点一点的沉落下去。“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地方，似稻苗渴求甘霖般，渴求你的智慧与作为。孩子，希望你能恪守你自己的德鲁伊之道，能逾越障碍，攀登顶峰。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那般，当爷爷在梦境里变成星星的时候，能一瞥你在星河之上耕耘的身影……”

爷爷仍是笑咪咪地，走到我们跟前，轻轻地一边抚着白胡，一边摸我们的头。当那只干瘦又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落在我头顶时，我的身子微微一颤，鼻子便翻涌出一阵酸楚来。

“你们让爷爷知道了，你们都是一粒好种子。希望你们呀，能把今天学到的一切记在心里，好好吃饭，茁壮长大……人就像种子，你们要忠于热爱，奋斗青春，做一粒有用的好种子……”

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

不，不！爷爷，您并非无名无姓，恰恰相反，无论是现世还是此处，您的名字都应被我们永世铭记……您正是那无比重要的人，不能忘记的人，不想忘记的人，绝不能忘记的人……

当我们回过神的时候，爷爷已经顺着山丘，一步步行到小丘下那条宽宽的田垄上了。晚风吹拂着他的身影，他转身向我们挥了挥手，便含着笑背过手去。渐渐地离我们远了。一步，一步，渐行向田垄尽头，稻浪深处……

“爷爷——”泪珠从我眼中夺眶而出，滚落在泥土里。我们发疯似的，朝着爷爷死命奔去。残阳的血色余晖，竟然渐渐穿透着面前这瘦小的身影，在噙满泪水的双目中，这身影一会清晰，一会漫上一片模糊，渐渐的，变得越来越透明黯淡……

爷爷，本以为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是作文里随手一写的成语，可没想您已经离开了我们这么多年岁。

本以为，您的累累功勋，足以使掌管时间之流的神明对您网开一面。以为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早已捱过那些漫长岁月的您，仍能像以往一样满溢着坚忍与活力，一如把时光封裹住的琥珀，一如课本书页间那荡漾的笑颜。

可是，即便是在这里，您却仍在此时此刻离我们而去。

“不！爷爷！我答应您！好好吃饭！！快回来啊！快回来啊！！！爷爷，求求您，不要走，您还没有亲眼看到这稻秧真真正正漫上这里的每一处原野与山头……”我们呼唤，我们哭喊，爷爷仍是步履蹒跚着兀自向前走去。眼看就要到爷爷跟前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往前一扑，要把爷爷留住。可我们环抱的手，竟像划过空气般穿过了面前的身躯。旋即，一个趔趄，我们先后重重地扑倒在地，激起一阵尘泥。本是夹在怀中的书本，在地面滚了两圈，在我们面前不远处摊开来，被风猎猎地吹动着。顾不上全身传来的灼辣感，我仰起头来，只见虚无正凌厉地啃噬着爷爷瘦小的身躯，将他按入昏沉的暮色里。我们的呼喊揉进风中向着面前虚影的耳畔吹过，可他未曾回头。

原来……您已经再也无法笑吟吟地回应我们，听见我们的声音。

风把地上的书吹到了扉页。在泪眼朦胧中，似乎能看见扉页上用笔工工整整地写有几行小字。我们勉强支起身子，拍拍双爪的尘土，将自己的书捡起来，另一只爪子则努力拭去不断涌出的泪。

爷爷的声音似乎在我的脑海轻柔响起，随性地读着这首他赠予我们的小诗。

我无意追寻多华丽的功勋

我的奖章已太沉太沉

让它们化作春泥吧

我要那稻穗沉得躬身谦卑

我无意理会多伤人的流言

那股洪水已太烈太烈

让他们化作细流吧

我要那秧苗吸吮甘霖露水

我惟愿一切光鲜亮丽

不要来遮蔽我眼

我要看着那金黄漫上原野

看着那清风拂过稻浪

我惟愿皇冠和绫罗绸缎

不要来加诸我身

它们沉重如裹

叫我无福消受

只愿稻下乘凉

身轻迅捷如风

我惟愿不再被人奉为神明

神这调皮孩子总是会忘记

当神忘记散布光明

便要有人高擎炬火

当神忘记驱赶灾厄

便要有人挥舞长鞭

当我力尽歇息

不必镌刻我的名字

我从未离去，我不愿离去

我是田间地头轻抚而过的风

将满布的汗水拂落你的额际

我是阳光之下轻盈的云雀

望着稻海高歌飞越云端

我是披蓑戴笠踏雨而来的使者

为每一株稻苗宣告春天

我要浸在这土壤看它们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