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勉强张了张口,又舔了舔那黏连的双唇,唇干舌裂,只得于喉间送出声来:“云儿,云儿,快叫太卜……叫太卜!”须卜就蹲前噙泪哭道:“君哥哥,你叫那太卜为了何事,先听妹妹一言可好?”“丙午镜……丙午镜……”
公主一听就气鼓鼓的,“您怎么横竖一根筋呢,要来阳燧纵火自焚么?来来来,将我三人都葬身火海,务要自绝于天下么?”平素二人亲如兄妹,这阵儿见云儿生了大气,王莽便再无吱出一声。
云公主怜见王莽阖目不语,心中犹似刀绞一般,就伸出玉指来摇他手臂,劝慰道:“法性自然,随缘就好。有些人,失去也就失去了;有些物,得不到须要硬忘掉。若不释手耿耿于怀,便误了自己笑煞旁人……”一言未尽,但见王莽“噗嚓”一声,直直栽倒在柴垛之上,面若死灰昏厥了过去……
听到外面厉声尖声,东朝“刷”得一脸煞白,迅疾就率人赶了出去,可刚刚露头跨出殿来,便有一丈余的金龙巨爪迎面抓来,直吓得众人都瘫倒一片……待长御与黄门令台搀她起身,又听得闷雷滚滚而来,随之便有狂风大作,广袂烈烈,尘埃四扬,墀上柴垛也“噗嚓嚓”乱飞。烈日须臾没了踪影,乌风陡暗,昏天荡地,行云如墨自殿顶向南急急铺去……
东朝搭手寻人之即,铜钱大的雨滴便兜头砸来,漫天彻地,密如箭镞,不分鼻眼儿地“啪啪”乱打,直敲得浑身是又麻又疼……
东朝刚被拽入殿内,便见墀面上佝腰移来了三个灰影,两相搀扶地艰难趋动。殿前武士们忙放弃长戟,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雨阵……待“落汤鸡”们被武士强行带入了金銮殿门,就忙有宫人引内寝更衣。
王莽见状却遍身抖雨,两眸圆睁着驻足环顾,待看清殿闼方位又疾奔了出去,不顾陡雨就擎举双手,“扑通”一声跪地哭拜道:“苍天有眼,生灵何幸,普降甘霖,恩泽万方……愚莽跟您叩头了……”说罢便不顾轮次地猛磕起响头,同僚们见状也跟伏殿门,一个个悲痛失声地感念天恩。但见那檐前之水伴和猩血,丝丝缕缕蜿蜒而去,染红了丹陛换了新颜……
王莽经这一曝一淋,终是染上了一场大病,居家数日仍半昏半迷,高烧不退达数日之久。母亲渠氏于天气稍暖便坐车回还,至今已有两月盈余了,也未有几次瞻见儿面。如今见王莽横躺身畔,不由得抚儿额头感伤落泪道:“皆言说莽儿做了大官,所到之处人人称道,又有谁知我儿瘁累,至厮仍要咎责博命矣?”
夫人与王莽正沾拭脸面,怜见婆母哀恸不绝,就放下活计劝慰道:“婆母大人但放宽心,你儿呀——命硬!适才太医署上来了帮人,施了针炙,也服了煎药,言说今日已多有好转呢!”“就是就是,祖祖放心,嬿儿亲耳听到了也……”王嬿说罢又双手抚被,小脸贴上了父翁的老脸。“是么?那祖祖这便放心啰!”
小王嬿一贴不当紧,倒把父亲给闹醒了。王莽一见老母在旁,便双臂后支欲要折起,忙有吕焉于后扶稳,又于他身后塞了床被子。母亲劝他姑且躺下,王莽摇首嘀咕道:“再躺身板儿就烂了,还是跟阿母道个安吧!”
几人正叨着家常琐碎,嫡孙王会宗就冲了进来。一见祖父已能坐起,便将小王嬿一把扯开,且厉声叫嚷:“小姑起开,俺要跟祖祖促膝长谈!”吕焉一见破口叫骂:“你这厮整整大她一圈儿,还明目张胆去欺负?”说罢于床头屏风处绕打过来,会宗一看大势不妙,就一头钻到了祖父怀里。
吕焉这下松手了,发髻一歪呆坐一旁。王莽却揪耳将他拔起,又抚他臂膊哑笑道:“会宗画术可有长进?”吕焉见四子只笑不语,就转过面来嗔怪道:“画术了得又有何用,不当吃不当喝的?看他成绩一塌糊涂,又不让管,弱冠之年还不悟正道,这教媳妇儿如何是好?”
渠母一听乐呵呵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做牛马。会宗乃老身一手带大,不敢说画工直逼毛延寿,比那陈敞总说得过去。”吕焉听了就疾跑过来,附耳念叨:“比谁不好,非比那陈敞、毛延寿?殿前欺君,可是同日弃市杀了头的……”渠母自知话赶话没收住尾,便闷着嘴皮不再言语。
王莽斜睨了吕焉一眼,便轻拍会宗肩头道:“朝廷既已发了严旨,会儿就改名王宗吧!一名为贵,二名为贱,这家里不容有双名之人。”
此时有王光前来禀报,言讲有须卜公主前来拜府。待入了阁门,哪知尚书令平晏也随同前来。王莽一见不由大喜,就掀了被单欲移身下床,云公主见状赶忙拦住,且与众人群揖一礼,渠母及夫人遂揖別而去。
二人遂上前询过病情,见稍有痊可,公主便于黄门令手中奉过了玉匣,又亲置床头羞赫道:“此乃匈胡广域之宝,凡人俗称锁阳丸,可治内阳酸虚,伸筋无力之症呢!料想阿哥身子虚柔,顺便拎了一匣子过来。不阴之物,莫让哥哥见笑了。”
“云儿馈赠,余就却之不恭了。”王莽礼让二位便坐,又于床头翻出了一掬新都侯印绶,双手奉与平晏道:“既已奉了安汉公爵,新都侯印绶当交还朝廷。”平晏忙俯身接过印绶,又折身转与黄门手中,道:“今日常朝众口一词,皆说安汉公行雩自曝不顾生死,人人都盛赞您的功德呢!”
“又是这话。”王莽摇头摆手道:“不是为人臣子应做之事?这帮臣僚,不深耕谋事,溜须拍马是熟门熟路……”平晏低头哑笑道:“张敞之孙京兆史张竦起表言说,宜予明公扩大封国,与周公相当;宜立嫡长为公子,与伯禽类同;所赐之品也皆如之,诸子之封皆如六子……”
“这都什么话?离经叛道!”王莽气得一时性起,抱过木枕便抛向了闼口,貌似坏人就窝在门边儿似的。“你回宫且与太后言明,莫要听信这谄媚之言。偏听偏信,祸国殃民!”平晏赶忙颔首称喏。
须卜只知明公贤德,哪里知晓也会发火?这阵儿见了吓得不轻,便颤颤巍巍起身立后,又窝着脑袋怵怵道:“若是无事,我便走了……”王莽此刻怒气未消,便瞥她一眼随口道:“往哪走?有话便说。”“我都怕了……”王莽一听仰后乐道:“看这妹子,又不是说你,你怕个什么?”“尚书都怕,还说云儿……”
平晏一听就眯眼笑了,“能不怕么,两眼一瞠,像铜铃样?”王莽不由腆脸笑道:“你算把我证死了,给你道歉,还不成么?”
这下二人松了口气,垂眉哑笑,脸上也算回了血色。王莽见须卜只笑不语,心里焦急就追问道:“云儿似是有甚心事,怎就憋气不吭了?”
须卜公主本就话多,见他追问也把持不住,便将前日之事和盘托出:“六月初一祭陵那日,某人谏言太皇太后,说您断了少帝亲路,又冷落中山失了礼数。太后便托我捎话过来,看哥哥有何应对之策。”
王莽闻言心中一惊,但思忖片刻便回奉道:“青枫垂露也是常情,此事就交平晏拟吧!明日差甄丰亲赴中山,奉策拜卫姬王母为中山孝王后,赐卫宝、卫玄为关内侯,三位王妹皆赐为君吧……骨肉分离怎不连心?朝廷亏欠他们的,该还便还。如今箕儿继成帝后,奉了大宗为天下主,不断亲路怎生可行?”
次日平晏又来回禀,言讲大司空甄丰带了玺绶,如今已出得霸城门了。王莽这才披衣下床,开轩面窗喃喃道:“予之显爵,养之富贵,也算堵了中山之口。勿要念诵鸡犬升天,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便安之若泰了。只怕又引来傅太后还魂,前殿干政,欲壑难填,汉家江山便岌岌可危矣!”
“前事之鉴,后事之师,想她中山也深明大义。”平晏说罢又转一题,“尚有昨日那方印绶,内臣们也于承明殿议过,建言由嫡长四孙王宗来承续爵位。若明公允准,印鉴一过,明日便有黄锦下来。”
“交与会儿?没个正形,不妥不妥……”谁知这话还没落地,夫人便于一旁呛白:“会儿不行谁行哦?他可是婆母亲点过的,你若不忿跟她闹去,懒得搅和也落个清闲!”这下王莽不吱声了。垂首一思又觉憋屈,便横过脸子笑骂道:“驴屎蛋儿,外皮儿光,内里怎就窝里横呢!”说罢又向平晏施礼,“你看看,倒叫令台见笑了。”
“哪里哪里,仆那个贱内张驰无度,跟令正节俭尚贤岂可同日而语呀?”平晏见夫人甩袖远去,便又倾前献言道:“明公交待那车服制度,吏民养生、婚丧嫁娶、奴婢田宅器械之品,内臣们倒还无有异议,只是普及太学下乡——”平晏于此颇感为难,就借故略略停顿下来。王莽听了扬手蔼笑,“你尽管说。”
平晏摆脸干咳了两声,又恭谨揖礼,道:“内臣们皆说耗资过重,无力担负哇!”王莽听了捋须笑道:“不是无力担负,是怕那百姓子弟有了学识,抢了他们的饭碗吧!”
“这个……呵呵……”王莽见他支支吾吾,就一语挑明,“莫要替那冗臣遮羞!这世家大族,祖上为官,代代为官,骨子里便认定龙生龙来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陈胜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余也不信。能者上,庸者下,大同之世,人人平等!若层级固化,必苦百姓,民心向背,城头易帜瞬息可成!历朝历代概莫能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