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周聪和成舟他们都是对方到BJ之后最先见到的人之一,而且同一个宿舍待了四年,相识于微末,因此尽管性格上有差异,做的工作也不同,但是两人都能相互聊到一起。周聪本是个聪明早慧的人,很多事情一下就能看到实质。但是,他此时迷茫了。与其说是在对未来进行规划,朝着希望奋勇前进,还不如说是被推着走,被有形的、无形的力量推着走。他要做研究,但是也要关心文章发表在哪里,找谁做合作者。他既要给学生讲课,但是他太太也逼着他经常去院长、学术委员会委员的办公室走动。他几乎一年四季无休,但是却无力靠自己的能力买房,还住着岳父岳母给买的房子,他连孩子报什么补习班都要精打细算。这和他小时候对BJ的期望或者对他的未来的展望是不同的。在他的期望中,他就是那个闭关苦练绝世神功的大侠,一朝出关,赢得万人敬仰。但是,现在他在老家人口中是成功的代表,堂堂重点大学的副教授,是可以上当地县志的成功人物。可他却非常迷茫,在学校也就刚刚脱离温饱,光荣告别青椒俱乐部,可以招收研究生了。离开学校,就什么都不是了,和BJ大街上那一大众行色匆匆的人没有两样。他甚至认为他还不如一个出租车司机,工作的时候自由自在,享受操控的感觉,被人需要,乘客下车时都会礼貌地谢谢他。晚上回家也不用再操心研究的进展,回家之后享受着家庭的欢乐,老婆准备了一桌子菜来缓解他白日的劳累,和孩子还可以玩玩游戏,其乐融融。可现在呢?他有无数的论文要看,有无数的作业要改,还要去推导那些随时可能卡壳的公式,每天都有一根紧张的弦拉得紧紧的。他很担忧,只有一松手,他现在的这点可怜的收获也会随之而去。现在是副教授,如果没有文章了,也就副教授止步了。工资也是几乎不会再涨了,会不会被学校开除也犹未可知。如果是那样,他又得从县志被拿下去了。回家之后,还可能遇到太太的白眼,骂他不求上进。儿子估计也会变得更加孤僻,会不会拿正眼瞧他?周聪经常在夜里惊醒,他从来没有梦到过BJ的事情,所有的梦境都是小时候在老家的样子。按理说,他在BJ也这么多年了,生活也更丰富多彩,但是他还是只会梦到老家,但是总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使得他突然紧张,并随之而惊醒。
成舟宽慰着周聪,他用来给客户胡诌的各种佛经、国学等等经过他一通暴改之后,倒也让周聪说不出来漏洞在哪里。周聪满脑子都是他的课题,各种函数,各种经典论文,对除此之外的东西看的不多。他很佩服成舟,既把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也是博学之人,能把各种国学进行现代化的阐释。成舟把周聪的困境简要总结为担心阶层滑落。周聪通过自己的努力,到BJ来读大学了,而且进了一所重点大学教书,还评上副教授,正教授也是指日可待,也把家安在了BJ,这就是很了不起的阶层跨越。这种跨越不仅仅对周聪这种农家孩子是很了不起的跨越,即使对他们县和市里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容易的,这是一步登天。周聪想想也是,他的高中老师、校长的孩子都还在当地工作,也未能在省会城市更何况BJ站稳脚跟。
成舟认为周聪的无力感主要是来自于家庭的滋养太少,什么事情都要靠他一己之力。在BJ这样一座顶尖人才扎堆的地方,还想出类拔萃本身就是要付出极大努力的事情。如果家庭有足够的滋养,那才会更加从容。人家马梁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BJ、上海进退自如,活得极其潇洒。这两年BJ雾霾严重,马梁就直接待在老家的时间更多。可他成舟和周聪就不得不在这待着,一天也不敢离开。马梁离开之后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而他们俩想回来就要重新脱一次皮。
成舟没有给周聪讲他具体的业务是什么,只是开玩笑地说干了一点皮包公司生意,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是他的生意又不如周聪那样的生意好,周聪只需要一台电脑,随时随地都可以工作,其他的条件多了也白费。但是,他的生意就必须要有排场,租住豪华的办公室,聘请这些高学历的工作人员,还得给他们定做高档面料的职业装,这些还真不是铺张浪费,而是工作的必需品。如果也像周聪那样,他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成舟没有给周聪讲更多他的事情,如果周聪只是偶尔惊醒的话,那成舟几乎每天都是在火山口,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不知道哪里就爆发了难以解决的雷。因此,成舟不敢结婚,连房子都过户给了亲戚,他不知道他的生意哪天就做不下去了。这种就好像已经被判死刑的犯人,都已经押到了刑场,只是不知道身后的子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打过来。白天还好,成舟的访客络绎不绝,他总能和大家谈笑风生。但是到了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一种恐惧感总是完全包围了他。看书是看不进去的,只有靠着小酒和打着电子游戏才能暂时忘却这种烦恼。但是,这种烦恼就像地下的竹笋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这也导致了他经常晚上突然惊醒。
成舟现在已经确定弥补不了缺口了,而且这个缺口还在快速放大,这就是影子银行这类生意的特点,杠杆很大,会大幅放大各种风险。在年中股灾之后,愿意借钱给成舟的人就越来越少,这些人要么是自己背着家人炒股亏了大钱,必须把别的投资往回收,否则家里就会鸡犬不宁。要么就是经过股灾之后,全社会都在讨论跑路、股灾,大家也都很小心了。即使把钱放在银行利息很低,不少投资者也会认为这比把钱借给民间借贷机构更安全。成舟苦力支撑,拆东墙补西墙,但是奈何窟窿太大,两只手要同时按住五个瓢,这已经不可能了。成舟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击会来自于哪里。当然,我们也很难知道成舟究竟在想什么。还在幻想绝地求生,还是在幻想天降甘露?
马梁此时也基本陷入了绝境。煤矿已经停止运营了,煤价继续下跌,全行业都在亏损,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起来是个未知数。马梁爷爷去世了,马梁父亲也确实接受了调查,不过只是违规,并没有违纪,只是降级处理了。因此,也不能算之前的传言完全是谣言。马梁的东方公司也基本只剩下空壳了,他唯一值钱的资产就是煤矿了,至少这是货真价实的黑金,只要挖出来就能卖钱,只不过现在煤价太低,挖得越多亏得越多。
马梁此时已经无心经营了,他本来就不擅长煤矿,之前是靠他的合伙人来定经营战略。现在合伙人也被抓起来了,如果贸然再去找一个合伙人,完全有可能被骗了还在帮别人数钱。马梁到BJ专程去拜访李总,李总认识到朋友多,信息也多,马梁在迷茫之时总是喜欢去向李总请教。李总受惠于马梁爷爷,在马梁父亲出事之后也没有避而远之,他还是把马梁当作恩人的后代予以照料。
李总说根据他的经验,当一个行业出现现在这样的全行业亏损之后必定会出台相应的政策进行产业整合。要么是市场化的手段,要么就会是行政的手段。在一些制造业或者充分竞争的行业,市场化手段就能起作用,优胜劣汰,一些弱小的企业自然会被兼并重组。但是,煤矿这种资源性行业是很难通过市场的手段来进行产业整合的,必定会借助行政的手段。煤矿的参与者众多,既有央企,又有省属国企,民企集团,还有很多产量很低的个人矿。这些个人矿和民营矿的经营都非常野蛮,环境破坏大,资源浪费严重,也有不少人的煤矿来路不正。因此,这个行业肯定会进行行业整合,不少煤矿会被强行关停。
如果满产之后,马梁的煤矿倒不会是那种小微矿,但是也处于危险边缘,产量也没有大到安全无虞的地步。如果正常情况下,还不至于会被关停。但是,现在比较微妙的地方在于马梁的矿既是个体矿,而且还牵涉到了一桩腐败案。如果要被强行关停也不是没有可能。李总的建议是趁着还没有开始行业整顿的时候,找一家靠谱的企业把矿转让出去,至少还能把本金收回来。马梁同意了这个方案,他本身也无心经营了。煤矿经营不比一般的企业经营,稍有不注意就会死人,一旦发生了大型矿难,那煤老板就可能就真的会颗粒无收,而且还可能会坐牢,这是一个非常高风险的生意。
李总动用了他的资源,多方托人,终于找到了一家国有企业来收购这家矿。本来这家国有企业也是在逆势扩张,趁着行业低迷期并入更多的资产。如果行业好转,投资的回报就非常高。李总和这家国有企业的管理层很熟悉,对方的开价也算合理,没有拼命压价。如果拼命压价的话,马梁也没有任何办法,要么接受,要么就得硬扛,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经过谈判之后,马梁收回了投资,利润倒不是太大。但是,不亏钱就已经非常不错了。一旦关停并转之后,不少小型个体矿可能是一分钱也收不到的。
马梁按照事先承诺的股份比例,把利润部分给他合伙人的部分也留了出来,单独放在了一个账户,交给了合伙人家属。合伙人的家属感激涕零,马梁没有把相关的利润全吞了,而是按照比例分给他们。他们也表达了愧疚,因为合伙人被抓,使得马梁的煤矿不得不转手。但是,这笔钱确实也帮助了合伙人一家,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至少孩子的学费是有了着落。
马梁拿到钱之后,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现在对做生意已经有了不少倦怠。看着爷爷离世,父亲被降职,不少之前经常登门拜访的故人都躲得远远的,像李总这样还不离不弃的人是少之又少。这笔钱虽然不能保马梁世代荣华富贵,但是只要不随意浪费,这辈子也都够了。在不少人眼里,马梁此时就是多金的砖石王老五。但是,马梁却觉得他一事无成。他现在所享有的财产很多都不是靠他自己白手起家赚来的,都或多或少和他的家族背景有关。有的时候,这种家族背景就像核武器一样,不需要真用,但是只要有,就能发挥很大的威力。马梁真正用上他的家族背景的地方可能还是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要是按照他的高考分数,他是上不了这所大学的。找工作也确实用到了家庭背景,父亲亲自出面了。可后来很多机会,父亲都没有出面,甚至他都没有亲自出面就办成了。他也知道,虽然他父亲或者爷爷没有亲自出面,但是要是没有这个后盾的话,仅凭他是做不成的。所以,后面成舟帮他总结出了社会资源的核武器威慑理论,可以不用,但是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