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聪在美国访学的日子是很沮丧的。他也终于发现,自己当初玩得十分顺手的数学模型其实就是美国这些经济学博士生刚入校的时候就掌握的技能。他博士阶段反复学的宏观教材在美国高校用得很少,最多就在第一学期会讲其中的几个章节而已。美国经济学博士从二年级开始就基本上主要讨论各个领域最新的工作论文了。因此,周聪当初十分费劲去找工作论文来看的习惯,在国内是领先的,但是在国外是标配。而且,周聪当初只知道应该去找工作论文来看,但是究竟哪些文章在这个领域会成为经典论文是没有判断力的,他的导师也是没有判断的,因此就相当随意,碰到什么工作论文就看什么工作论文。在研习过程中也没有人能和他讨论,理解的深度也不够。
而国外这些经济学博士生在学习阶段都有导师帮忙先筛选一遍,只集中精力讨论那些对这个领域有重要贡献的文章。导师本来也就可能是这个领域的权威,对自己方向的研究进展也非常了解,因此总是能更有选择性地学习那些真正重要的论文。学校之间的学术交流非常频繁,一篇新的工作论文出炉了之后,作者可能去好几个高校的博士课堂介绍这篇论文。学生可以直接向作者请教其中的细节。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对学术前沿是十分了解的,对怎么做研究也是非常清楚的。
周聪基本都靠自学,在这个分工已经非常细化的时代,自学成才是基本不可能的了。周聪甚至发现在自己最擅长的消费理论上,他已经看不懂国外一些年轻的助理教授的论文了。这让他非常吃惊,也非常苦闷。他总感觉留给他的时间窗口不多了,等更多的海归回国,他们一定会对国内学术界的生态产生极大的改变。而他选择的是长聘轨,就必须直面这些海归的竞争。拿什么和他们竞争呢?原创思想谈何容易,如果都不确定能否站在学术前沿,怎么提出原创思想呢?要另辟蹊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技术上又没有办法领先,他会的,海归也都会。
在这种苦闷中,周聪甚至感觉他有点倒霉。之前已经评上教授职称的人大多不学无术,对学术毫无追求,连追求的想法都没有,天天就想和报纸编辑搞搞关系,在评论版发点豆腐块。唯一像学术研究的东西也就仅仅能发在大学学报上,看的人寥寥无几。其余时间就放飞自我,要么躺平,挣点工资就可以了。要么就频繁出入各种饭局,认识各种可能给点项目的人,做一点基本也没有什么人看的对策研究。周聪是看不上他们的,是不想与他们为伍的,是想在学术上碾压他们的。前几年确实做出了碾压他们的研究,无论是研究的质量还是数量都遥遥领先。但是,这种碾压也就仅仅维持了几年。
海归越来越多,他就变成了夹生饭。老教授们已经拿到了各种好处,甚至还把持着行政管理岗位。新海归们站在技术前沿,不仅能在国内一流期刊灌水,而且还能去国际期刊发表文章。更可怕的是,这些海归的情商都很高,当然也不叫情商高,这在海外叫social,是必备的技能。这些海归回来之后就和有权有势的资深教授们搞在一起,本来是他们自己做的研究,但是像模像样地请老教授们点评。老教授们看都看不懂,根本提不出任何高质量的建议,往往也就泛泛而谈地胡说一气。很多时候连周聪都看不下去,替这些老教授尴尬。但是这些海归们却非常虔诚地说老教授们提的建议非常中肯,还提出要把老教授加进作者名单,因为他也做了重大贡献。老教授们也就简单推辞了一下就笑纳了。
这个模式大家都能看懂,周聪也能看懂。正因为他也看懂了,所以苦闷,而且非常担忧。这两拨人一合作,周聪可就真夹生了。当然,这种苦闷他没有给他太太说。周聪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没有外援的家庭。他看到了他父母在生活中经常陪着笑脸,无论是对村干部还是镇上的会计。陪笑脸也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好处,只是很多时候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避免多失去一些东西。
周聪小时候对他父母经常陪笑脸这件事感到难为情,他的面子薄,总觉得陪笑脸这件事是很低人一等的,因此这也养成了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自己克服的习惯,他情愿多付出两倍的努力,也不愿意求人。能熬过去,就熬过去。熬不过去,也就熬不过去了。有的时候,求求人就能得到的东西,但是他也不愿意。比如,他看到了哪些海归们都主动找老教授们评议文章,把老教授们列为作者。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他也可以去找老教授们,毕竟他的文章现在还能在国内一流期刊发表,还没有完全掉队。但是,他不愿意。他对这种事情感到愤愤不平,他知道他也能模仿,而且模仿起来也不难,但是他就是不愿意。
这种面子思想也使得他在酒桌上完全放不开。很多场面话他也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一到了酒桌上,当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场的时候,他就难以开口。他有的时候也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完全没有一点骨气,甚至可以用奴颜婢膝来形容。他总是想,这些人难道不怕别人瞧不起他吗。
他们系的老师每年都会年末聚餐一次,每次都会去请院长一起出席。在席间总是进行着聚餐三件套,院长总是吹嘘他为学院争取来多少经费,自己的研究又有什么发现,又被哪些部委、省市政府请去做顾问等等。其实,这院长的学术水平非常有限,只不过毕业较早,早早地占据了重要位置,拿到了各种学术荣誉。这些研究在周聪看来都是不入流的。接着系主任就会出马了,说院长以校领导的身份来领导学院,是大家的福份。在表扬院长的同时也会严厉批评各位老师,说大家都不够努力,对不起院领导的信任。院领导每次也都笑吟吟、满脸慈祥地看着系主任批评各位老师。这院领导在学校只是学术委员会成员,也谈不上是校领导,但是系主任每次都会称呼他为校领导。系主任是一个很年轻的负责行政的老师。虽然是博士毕业,但是没有在学术上有什么建树。评完副教授之后就在学术上躺平了,美其名曰,为了系里的发展,他牺牲了自己的学术生命。当然,他每年也会有那么一两篇和别人合作的文章发表。再过几年,他的成果也够得上评教授的资格了。在场的有几位正教授,年龄比系主任大很多,当系主任在批评大家的时候,这些教授也都虚心接受批评。周聪每到这个时候都低着头,他心里不舒服,也不服,系主任有什么资格来批评大家?院长在接受系主任吹捧的时候难道不心慌吗?周聪不好意思抬头看,他觉得尴尬,其实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又没有人吹捧他。
到了第三部曲,就是各教授轮流向院长、系主任敬酒,感谢院长、系主任对学院、对系里的贡献,表达自己对不起这份贡献的歉意,能喝酒的不能喝酒的都会喝多,一通呕吐之后才会结束晚宴。周聪每次都会找借口离开餐桌,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有些话他是说不出口的。他觉得院长学术水平不够高,他就没有办法表扬院长的学术功力,他认为这是不符合事实的,怎么能说这么明显的不符合事实的话呢。
有一次,院长在接受轮番敬酒的时候发现周聪一个人闷头吃饭,主动和蔼地提杯说敬周聪一杯酒。周聪平静地说,他今天开车了,不能喝酒,院长又默默地放下了酒杯。同事们的眼神非常复杂,但是都假装没看见,继续嘻嘻哈哈,聊着学术八卦。
成舟的业务非常好。由于央行收紧银根,金融系统的流动性很紧张,企业要获得信贷就需要更强的资质,但是很多企业规模都不够大,要想获得银行信贷支持相当不易。但是,有些老板从煤矿或者其他生意里获得了大量的分红,流动性又非常充足,因此他们就委托成舟帮他们理财,把资金出借给需要用钱的企业,并收取高额的利息。这些利息非常高,使得这些老板都不需要投资,每年靠吃利息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随着流动性的持续紧张,资金利率也在不断上升,而老板们把资金借给成舟的利率还是一样的,提升幅度不大,成舟的利润就提升了相当大。这些老板之所以不提高利率,一来是因为成舟不愿意干这种影子银行的业务,他只愿意干中介业务,而老板们担心资金闲置,因此每次都要和成舟拉关系,让成舟能从他们那稳定地获取资金,而不要去考虑别的老板。此时不提高利率,也就是给成舟的一个人情。他们做生意这么多年,知道要想获取长期稳定的回报,就必须有所投入,这种投入是合适的,因为他们也知道,资金的紧张也就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不可能是长久的。如果这一两年多送给成舟一些好处,他以后在需要资金的时候才会首先想到他们。
但是,成舟看到需求和供给都这么大,他心动了,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资金供给利率不提升,但是资金需求如此旺盛,这种价差如此之大,以至于利润是成倍成倍的增加的。因此,成舟适当扩大了这种因子银行业务的规模,他还是想控制风险。
到了这年5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成舟借出去的一小笔钱的老板破产跑路了。眼看就要到6月的半年一度付息日了,成舟非常紧张,他这些年赚的所有利润也就刚刚好补这一笔亏空,他一想到这些年都白干了就肝疼。赔钱事小,如果出借方知道他有项目违约了,他的信誉就会受到影响,这也非常容易吓跑其他资金方,那他的业务就完蛋了。那这些年的奋斗就真的只是黄粱一梦。
成舟很难接受这种现实。他也想到了,如果他在BJ惨败,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也将抬不起头。邻居们肯定会嘲笑他父母即使培养出了一个上重点大学的儿子,但是照样一事无成。也就给1990年代在成舟老家流行的读书无用论添加了一个最好的注脚。那成舟何处找到立足之地呢?如果BJ惨败了,这也意味着在老家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他是绝对无法接受邻居们指指点点、阴阳怪气的。
这真是火烧眉毛啊。付款日马上就要到了,违约老板跑路了,他还不能大张旗鼓去索赔。成舟每天心急如焚,虽然四合院里继续播放着心经音乐,但是他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有好几次秘书叫他,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成舟此时看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正在向他压过来。他也推掉了很多老板的拜访,因为他实在难以做到不让别人看出来他的紧张。在过去做这个生意的过程中,他的松弛感、对各种佛经的天马行空般的解读增加了他在老板们眼中的神性。他也知道这一点,因此绝对不能让人看出他已经没有松弛感了。
在这种坐卧不安中,成舟突然冒出来了一条应对之策,那就是用新资金的本金来弥补老资金的利息。这是一道很容易计算的数学题,年利率12%,相当于每次只需要支付本金的6%,用新资金来直接弥补这个利息费用对新资金的影响也不大。他可以用时间来换空间。但是,为了稳妥起见,就需要把影子银行的规模扩大,只有更大的全权委托资金,产生的利润才能去填补这个公司破产跑路带来的本金损失。
想清楚了这个数学题之后,成舟就悄无声息的扩大了业务规模。之前有不少老板都提出把和成舟的业务从中介关系改成全权委托的关系,成舟基于风险的考虑都没有同意。现在,成舟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放出风去,说他打算再增加5个全权委托的客户。这些客户听到了成舟的最新进展之后,就差挤破了他的门槛了,都想成为这5个全权委托的客户之一。他这些年带着大家念经的过程已经知道了每个客户的基本特征,哪些人家里有矛盾,那些人在家里说一不二,哪些人有私房钱,甚至有些客户连把给谁送过钱,被谁坑过,等等非常隐私的问题都毫无保留地和成舟说过。在他们眼里,成舟如同一个神父,是可以给他们这些迷途羔羊指点迷津的。
成舟的选择余地很大,他精准挑选了那些家里资产规模很大且信仰宗教的客户。也不是只找了5个客户,而是找了20个客户。他很聪明地把本来可以从5个客户那里募集的资金分散给了20个客户。这样一来,每一个客户的委托资金就变得更小了。
成舟另外一招是把这些资金注册成为私募产品投资资金。他给客户解释说,在我们国家从事高利贷是不合法的,这样的资金安全得不到保障,但是注册成私募产品,利息就变成了投资收益,这样就可以通过每个月分红的方式把资金返还给投资者。这些投资者一听觉得非常合理,都很感谢成舟为他们想得周全。天天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久违的松弛感又出现在成舟的身上,心经音乐听起来都是如此悦耳,手上的念珠也盘得更加油光锃亮了。一副活佛的模样,这些客户在财富上遥遥领先于成舟。但是在精神上,却是仰望成舟的。
以前只经营中介业务的时候,成舟一个人就能忙过来,秘书和少数的几个人只需要帮他安排一下迎来送往等日常琐碎的事情就可以了。但是,干上了银子银行业务之后,需要的人手就会更多。否则经常容易记错各笔资金的账期,也容易错过向借款企业收款。一旦出现时间节点上的差错就是大问题。金融这个行当,一旦有信任的问题,就容易产生挤兑,本来是小问题,最后也就容易产生系统性的崩溃。成舟学经济的,又在投行工作过几年,对此也是了然于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