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是矛盾的宝钗。她虽然也有情的存在,但她选择尊崇儒家主流文化。如要做那个时代人们称道的淑女-站在现代立场的我们似乎不该对她多加苛责,或认为她虚伪矫情,因为人很难跳出时代主流文化之外,做庄子那样的道遥者。正因为宝钗的这份“从时”才使得她这把金锁具有了理性的分量,如此才能扛起贾家未来之重任:而曹公安排她与宝玉成婚,把这个极有家族焦点意味的宝二奶奶位置赠与宝钗,说明了他对这位“停机德”的衡芜君是十分看好的。她最终新妇守寡,丈夫不知所终,曹公该是十分同情的。不然何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评价?无情者也能被人称扬为“动人”
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你可以试一试。
在曹公这里,“无情”即理性,理性本身就含着动人的因子。宝钗就像那牡丹花,雍容雅贵,是可以放置在大堂之上灿然开放的。
谈论宝钗,总绕不开著名的滴翠亭事件。芸红二人想以坠儿为媒介,私相递帕。不曾想这一幕被宝钗撞上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操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宝钗“偷所”耶?“嫁祸”耶?人们对宝钗的行为指指点点,总觉得她做得不够光明正大。但事情真是如此吗?我们不妨细究一番:芒种节要饯花神,姐妹们纷纷走出闺阁到园内玩耍,却独不见黛玉。宝钗便独自去寻,却恰好见宝玉进了潇湘馆,她想到:“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况且林妹妹素普猜忌,此刻自己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
接着宝钗刚要寻别的姐妹,忽见一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翩翩而舞,引她追至滴翠亭,无意间听见红玉于亭内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其“偷听”罪名就此轰然成立一一人们认为其“偷听”行为非君子所为。但请诸位细想,宝钗“偷听”的目的是什么?似乎难寻。可见她的“偷听”该是本能反应。
但你或许说,即便无目的,“偷听”行为本身便不妥。但你要知到,滴翠亭四面俱是游廊曲桥,又盖造在池中水上,四周又有雕镂格子糊着纸在这幽密僻静之所窃窃而谈,总让人觉得怪怪的,疑寞难免丛生。再者,宝钗听出是红玉的声音,而她认为红玉素来眼空心大、刁钻古怪,即鬼门道多。宝钗出于小姐或主子身份,有理由去怀疑对方,有责任去一探究竟。虽然书中后文并未提到宝钗干预或上报此事,但这恐怕因其有所顾虑:一旦公开红玉秘密,红玉境遇极有可能走后来金制、晴雯、司棋等被赶、被辱以致惨死的路。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宝钗不想卷入人事纠纷的考量。总之,宝钗的“偷听”似乎不能斥之为奸猾的小人行为。
听话中,宝钗先是一惊,随即一计:金婵脱壳一既保全了自己,也给了红玉面子,不让她焦虑不安。但因为宝钗的脱身计是以寻黛玉为藉口的,于是便有了“嫁祸论”一说。我们认为此种判断不太合理。首先从文本事实来看,宝钗此举并未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也就自然无嫁祸一说:其次事后宝钗有心理道:“可算遮过去了”可见宝钗主观动机仅为“脱壳”,而非“嫁祸”:况且宝钗刚刚与黛玉发生人事互动,她的应急反应首选黛玉也属常理。宝钗虽然对宝玉有情情的萌动,但她抑制
着自己的感情,也忌惮着青春的情意,她还不至于吃醋吃得失去了君子的理性。再者,当她看见宝玉进潇洒馆,她选择的是为他们着想,转身离去,我们应该就此相信其君子美德。由此可见,在滴翠亭事件中,“偷听”与“嫁祸”的观点无充分理由,至少不能证真。
另一则公案:在第三十二回的金钊儿事件中,人们常认为,宝钗说金钊是“糊涂人,死了也不为可惜”,便认定她这是对下人的贬低和对生命的漠视。其实不然。宝钗认为没价值的,不是金钊儿的命,而是她放弃生命的这种行为。因为主子的几句骂就拿青春的命来赌气,实在令人惋惜。其次宝钗不仅表达了对金钊的惋惜,也表达了对王夫人的关心和劝解,这也是人之常情。亡者亡矣,生者还要安稳地过活下去。可以说宝钗在尊重死者和安慰生者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这种既务实又和合的儒家美德,是君子的重要品质。
林黛玉对宝钗虽然一直刻薄,但是她总表现得“浑然不觉”。当体弱多病的黛玉需滋补时,宝钗便给黛玉送去燕窝,并告知她“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以使她安心一一她是深知林黛玉孤身客居贾府的难处的。但或许你认为,薛宝钗这是人际策略而已,非情义,而是外交,或迷惑黛玉,或控制黛玉,从而算计着宝二奶奶的宝座。但如果她真想算计黛玉,又何必劝导她不要看《西厢记》之类的杂书呢?如果宝钗真想在婚姻之争中大展其奸雄本色,她大可以对西厢一事不闻不问,任其发展,甚至找个良机,暗示一下贾母或王氏——你知道的,凭她的智慧,
她完全可以暗示得天衣无缝。但她没有。就算她真打算取得宝二奶奶的位置,她也不必通过迷惑黛玉来达成,毕竟那年的端午,元妃给出了一个意味颇深的赏赐独她和宝玉礼物一样——由此皇家意旨的保障,她何必再操持其他小动作呢?更何况,此时的宝钗已经深得王夫人认可。可见,宝钗是发自内心对个妹妹好。她的君子修养使她完全具备道德的自律和美德的实践能力。
确实,我们的宝钗是“无情”的,但她并没有断情绝欲,脱离人间。她只是“不以好恶内伤其身罢了。当人想得阔远时,也就越不容易与人亲近。
宝钗即是如此。她冷静圆融,洞明世事,身处于贾府这个矛盾重重的贵族大家庭中,她却可以与各色人等保持着和谐的互动。脂砚斋说她待人“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式种通脱,或许是对她“任是无情无动人”的最好阐释。顾城说:宝钗“无求无喜,却一切有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确是一种天然的‘合适’。这‘合适’的法则举世无例,所以也不拘泥。所做大体是公正,名分上的事情自去做,但也无私”一位理性主义者,竟然能如此触动顾城这样社会属性较稀薄的自然主义诗人,实在难得。
总之,宝钗有着“熙凤之點,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袭人之柔”。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并无彼岸世界的神性色彩。她从一出场,就在极现实的背景中向我们走来。她以世代皇商之女,金陵恶霸薛蟠之妹,皇宫待选秀女的身份立足于世,没有灵河背景也无还泪诗意,甚至没有岁月静好的幽静氛围。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俗常,那么喧闹,但她却用“高士晶莹雪”的儒家传统君子品质,深深地折服着我们。正因如此,我们如此爱着这位“芜君”子,也爱着永无褪色的红楼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