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发射。
面窗里,周启明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他想起了之前他也是穿着舱内航天服坐在模拟舱里,余书玲告诉他如果太紧张不用调整呼吸,而是用数自己的呼吸来转移注意力就好了。
“四......五......六......”
正当周启明开始静下心来时,通讯系统里传来了王北勋的声音。
“各位,高低整两句,缓解下气氛吧。”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将至......”李希睿突然念起了《星际穿越》里的台词,实际上这是狄兰·托马斯的一首诗。
“换一个,哥们儿不是去穿越星际的。”王北勋打断了李希睿的深情朗诵。
“我们与星系一样,时刻处在一段诞生、碰撞而后渐渐散场、注定散场的宏大进程之中。每个当下,都是正在散场地进行时,但不必为此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裴夕缓缓说道。
“这个好,咱别局限于上天这事儿,抒发心情嘛,文艺解压两开发,不对,是两开花。”王北勋其实也紧张到嘴瓢了。
陈弈和黄海笑着摇摇头,他俩除了“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我来一个。”秦向灵顿了顿嗓子。
他看向窗外,因为是早上,天色不佳。
他缓缓念道:“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好一个恨晨光之熹微。
大家鼓掌,但是由于穿着航天服,两个巴掌也拍不响。
张桥接着说道:“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
本就微弱的掌声戛然而止。
碍于张驰的身份以及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王北勋不好把冷场的帽子扣他头上,于是王北勋转头看向周启明。
周启明沉思片刻,也不管应不应景,他把心中所想抒发了出来。
“孤独于苍穹,是星。”
“孤独于星河,是昼。”
“孤独于昼夜,是梦。”
大家沉默地品味,被地面的一分钟准备打破。
余书玲在老基地的第二控制台的大厅紧张地观看着屏幕,看着发射塔和那一枚洁白的火箭,她脸上挂着难得的紧张神情。
等完成空间站对接后,这里将作为地面站与核心舱建立连接通道。
严阵以待的飞行乘组成员们的通讯器里传来来自地面控制台的点火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点火!”
本来亭亭而立的火箭,在与发射塔的默然间,生出了躁动的光和炽烈的热,那里面藏有牛顿第三定律。
昏沉的天色被火箭之下那一抹灿然照亮了些。
周启明听着面窗外的不真实的轰鸣声,加速升空的过载感袭来。
这个加速度有5G,按道理来说,远远达不到他进入幽空的阈值。
但此刻周启明耳朵里那超越耳鸣的呼啸声,让他感受到的所有压力都转化成了片刻的恍惚。
周启明又来到了幽空,他清醒得很。
推开黑暗里的柜门,依然是如此熟悉的场景。
他已经在这里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每一次离真相都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个只有两个象限的坐标轴,成功和失败,可以只有一线之隔,也可以相差无限远的距离。
在廖长庚死后,周启明把更多的重心放在了上天,守护好友遗志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这一次的太空之旅圆满完成。
想到好友,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都以电信号的方式快速刺激着周启明的大脑。
甚至他在基地餐厅厨房的追逐战的监控记录,都一并回忆起来了,那份监控也是让周启明惋惜无比,要是当时廖长庚不要跨过冰箱去追人就好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浮现。
当初廖长庚应用的就是能量吸取效应,幽空里的物理法则和现实无异,效仿一次何尝不可,就算失败了,也当作是致敬好友了。
思路打通后,周启明直接往管理员宿舍跑,里面有一个3kg的小型煤气罐,以前刘芊经常开小灶给孩子们做吃的。
好在有之前的经验积累,他轻松地避开了刘芊,拿到了煤气罐。
在她来不及阻止时,周启明提着煤气罐冲向一侧的楼梯口。
助跑距离充足,烟比火浓重的楼梯间就在眼前,煤气罐脱手而出,在空中飞过十五级阶梯,撞到了楼梯拐角处堆积的,猛烈燃烧的弃置木桌堆。
刘芊听到罐子摔落的声音,加快脚步把周启明拉走。
一直到他被牵到走廊另一边,煤气罐都没有爆炸,他只能不甘心地频频回首。
毫无动静,石沉大海似的,难道里面没有液化气吗?
小孩们开始有序地被刘芊投送到一楼,突然爆炸声响起,除了周启明,三楼的人都下意识地身体微蹲,护住了耳朵。
跑起来,正如当初每一个卖力奔跑的时刻。
周启明奔向那个异于浓烟的青烟角落,依稀中,好像没有看到跳动的火焰了。
这几阶楼梯,他是大跨上去的。
可是等置身于烟雾中,才发现这拐角地面的大窟窿。
根据能量换算,0.1公斤煤气罐相当于1公斤TNT炸药。
周启明低估了煤气罐的威力,楼梯间没有了,只剩扭扭歪歪的金属栏杆还吊在空中,下面是又在重新变剧烈的二楼火势。
福利院的楼梯间通风足,没有排水管道和产生水汽的条件,是院楼是最不潮湿的地方,所有那些个弃置木板、桌椅,都分散堆积在各楼层之间。
周启明看着二楼的火苗在气流恢复后重新挺起了身姿,他只有一个选择。
金属栏杆瞬间下坠,因为他吊了上去。
攀岩本能在鞭策着他的肢体,有效的技能经验往往比很多身外之物都靠谱。
断壁残垣成了他的垫脚点,可是每每想睁大眼睛看清落脚处时,烟雾就把他的眼泪熏到迷眼。
周启明的呼吸在这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逐渐变得困难,要止步于此了,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捂住口鼻,仅靠一只手吊在离楼梯断裂处半米的地方。
这次之后,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再入幽空。
“撑住啊!”突然一个声音穿透烟雾来到了周启明的耳边。
是院长蔡南的声音,他的脸也在烟雾中逐渐清晰,可是断裂的楼梯根本站不住脚,他没法伸手拉到周启明。
“老邓,快来帮忙!咳咳!”蔡南回头呼喊着。
老邓头也冲进这从二楼直直往上飘的烟雾中,蔡南在他的拉扯下,终于能把手逐渐伸向周启明。
周启明没有低头去看,但脚底的温度越来越高,毫无疑问火蛇马上就能撕咬到他的脚了。
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了,但最煎熬的不是无法接头的手与手,也不是足以扭曲空气的热与热,是无法直视无法呼吸的气溶胶。
蔡南的眼睛仅是眨眼工夫就眼泪直流,更别提在烟雾中的周启明,意识消弭的沉重感正在蔓延他的全身。
到手指失去抓握能力,只不过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在蔡南的惊呼声中,周启明还是松开了手,开始了坠落的加一经历。
有两个人影也探身到了那个拥挤的楼梯断裂处,是周启明追寻多年的那对差点收养他的夫妻。
这一瞬间被周启明的凝望切割成了一个个清晰无比的聚焦画面,他反复在这短暂的最后时刻确认着他们的容貌。
怎么会是他们?怎么会是张驰和林湘?!
周启明想起来了,张桥与温相序背后研究所合作的公司是神州红集团,张驰应该就是从这个集团出来做到中国探险协会的分会长位置的人。
有时候思绪会像毛衣的线头一样,一扯就能扯出来更深的弯弯绕绕。
小时候他们没少被灌输航天这方面的概念,福利院的书里,天文方面的书是最多的。
这么一回忆,他想到了当年钱芳在资料室拍到的关于赵寒的资料,他获得的捐资助学款项就是来自于神州红集团。
现在的孤儿助学保障范围资金都是由省级以上的彩票公益金列支,以前更多的是地方政府牵头,搞座谈会、资助会。
周启明的助学资金应该也是神州红集团资助的,不过他从来没有深究过,一直以为神州红、神州行,都是中国移动搞出来的。
他联想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难道张驰夫妇早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暗中操纵他的人生了吗?
一直资助到他考上北航为止。
周启明又想到另一件毛骨悚然的事。
他和钱芳的相遇,难道真的是巧合吗?钱芳是怎么看上当时那个孤苦瘦弱的自己的?她考上北航,硬拉着周启明去学校里游览了一番,意欲为何?
她当初难道是故意在他极为疲惫的时刻,选择去坐过山车的?
也许一直对家世避之不谈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张驰夫妇安排的一个棋子?
在这一刻,坠落向火焰的周启明如临深渊,他终于体会到温相序那副脑控受害者的模样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恐惧。
原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