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镇的医院,廖长庚的尸体暂时放置在了这边的停尸房中。
周启明不愿意让他待在基地的冷藏库里。
今天德令哈那边的殡葬机构就会过来人,他准备和廖长庚一起回BJ。他要去给廖长庚的家里人赔罪,他已经做好了被责骂被殴打的准备。
他已经不吃不喝地度过了两天了。
余书玲不知哪里得到的消息,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外,坐在了周启明的身边。
她看了看周启明的颓丧样,起身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提着一碗羊肉汤。
“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送他走。”羊肉汤被余书玲放在了座位旁。
既然是送廖长庚走,自然还有后话。
余书玲继续说:“昨天基地里又出事了,你们组的陈羽娇在给系统里的文件进行加密时被人袭击,幸好发现得及时,被送到了还未完全竣工的纳米机器人实验室进行抢救,今天凌晨的时候才脱离危险。”
周启明无动于衷,他和陈羽娇并不是特别熟,不过他想到了裴夕应该会很揪心。
“陈羽娇落下了残疾,一只眼睛看不见了,现在十六人里空缺了一个名额出来,我想如果是你去争取的话,张驰肯定不会拒绝。”余书玲劝说道。
周启明摇头,他想开口,发现太久没说话,声音居然有些哑,他顿了顿嗓子,说:“我会离开这里,替长庚赡养父母。”
“难道你就不想亲自把他用生命保护下来的航天器件送上天吗?”
周启明看了一眼余书玲,她说得没错,但自己何尝有这个资格再继续走下去,那样做不过是一边给自己心理慰藉,一边在弥补他自己的遗憾罢了。
“我......不配。”
余书玲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
她说道:“我和廖长庚在德令哈见过一面,我问过他当年为什么会对你失望,他告诉了我一句小学课本上的话。”
周启明抬头看向余书玲。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余书玲说道。
原来廖长庚之前重复说的那句话没有错,生大于死,但是,生不大于义。
他曾多么希望周启明是一个有大义的人啊。
转身过去的余书玲听到了周启明大口喝汤的声音。
周启明抹了抹嘴,说:“我送走长庚后再回基地。”
门口的余书玲欣慰地笑了笑,放心离去了。
稍晚的时候,周启明借了哈布尔的私家车,开回了基地。
张驰听了周启明的请求后,没多加思考就答应了下来,他和廖长庚都是英雄,工程师小组已经顺位过一次了,再往下的人各项能力上肯定不如周启明。
不过张驰还是一贯地喜欢在人际上打点周旋,他同意了,但是还得当事人陈羽娇同意才算是师出有名。这征战太空,要被无数人聚焦,可不止一些学员会嚼舌根。
林湘开车带着周启明去往纳米机器人实验室。
陈羽娇被发现时,是被刺中了左眼,脑袋里出现了血栓。
幸好纳米机器人既能释放纤维创建凝血块,又能直达血栓部位,将其打碎运走。
虽然眼睛保不住,但命是救下来了。
之所以是林湘带他过来,是因为陈羽娇和她亲近些,好说服她。
有些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挤破脑袋都会从层层关系中找到一条串联的路,沾亲带故只为寻求便利。
而有的人为了避嫌,不愿把自己的身份和不公平摆到明面上。
陈羽娇就是后者,她同时也是林湘的外甥女。
当他们走进实验室时,陈羽娇静静地躺在木质沙发椅上,空气不再与她产生循环往复的流动。
她的表情相当之狰狞,无法想象她这么一张清秀的脸怎么会摆出如此可怕的嘴脸出来。
在她旁边是前一晚抢救她的时候使用的麻醉药,因为还在观察阶段,剩余的麻醉药被留在了这边,她自己一定不知道注射过量麻醉剂会导致这么恐怖的死状。
谁都没想到,陈羽娇会趁没人在的时候,自己注射麻醉药自杀,她这么努力上进的人,为什么会自杀。
答案在一幅简单的画上。
那是A4开的热转印纸,上面还有黑色圆珠笔留下的芳香剂余味。
这些痕迹构筑成一幅难以捉摸的画,画中一名小人抱着一个巨大的柱状物,或者说是,抱着倒过来的巨人双腿。
林湘失声地向张驰汇报情况,让他马上派医疗人员过来。
周启明已经从当初那个有血有肉的热血男儿,变成了对死亡现场十分麻木的冷血男人,他近距离视察着周围的情况,用手机把那幅画拍了下来。
这个实验室房间没有任何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她坐在沙发上,表情虽然怪异,但坐姿很安详,她的手机、钱包,整整齐齐摆放在旁边的桌上,背后的衣服特意整理过,即便背靠着沙发也没有往上堆积出褶皱,陈羽娇死前一定很讲究自己的仪态。
由于接连出了两起命案,原本应该各回各家的被淘汰的学员们只能继续待在基地,黄远胜把周启明抓到的那名高个警卫押送走了,等他回来时,会带着专案组的同事们来。
哈布尔和他的徒弟暂时接手管理基地的秩序,周启明省了一趟,直接把车钥匙还给了哈布尔。
虽然事件频出,但航天计划依旧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张驰宣布周启明取代陈羽娇的位置,重回首发名单。
陈羽娇一死,任谁继位,都免不了阴谋论的闲言,周启明倒是不惧蜚短流长,不过他这么一个灾星,连心理辅导员们都不是很情愿去接触。
还好还有余书玲。
两人又变成了邻居,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依然朝有明媚夜有星。
第一梯队占据基地各设施的大部分使用时间,每天都是专项训练。
周启明和另外七名队友都认识,不管是同舟共济过的,还是不打不相识的,在成为拨动航天史的齿轮后,他们开始以团队行动,张驰让他们除了回宿舍的时间,都要待在一起。
基地的创新机构在AI的辅助下很快就建设好了,逃到冷湖镇的邓建斌被抓捕,他的口供与另外的警卫同伙十分一致,都不承认之前的商业间谍案是他们犯下的,加上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和鲁永之间有过联系,所以只是以故意伤害罪和盗窃罪处置他们。
火还在烧。
是幽空里的火,既是烈焰,也是等离子做的滴向天空的沙漏,倒计时着周启明回到现实的最后时间。
他双腿蹬在凹凸砖的墙面上,手里除了用作安全绳的警戒带,还有从三楼杂物间带来的锤子。
九十度以下是坡,九十度才是墙,但就算是墙,阻止了往上爬的脚步,那凿也要凿出一条路来。
他的每一次落脚,都只能踩着一点点边缘,好在脚上的凉鞋虽然廉价,但鞋底十分硬。在楼下人们难以置信的观望中,周启明缓慢地爬进了会议室旁边的房间。
警戒带打的是下降结,除主绳外,还有打了活扣的另一条绳,周启明只是用力一拉,在会议室那边的绳结就解体,整个被拉到了他的手上。
来不及体会成功的喜悦,周启明用警戒带又打了个野鸡套,这个打法是哈布尔教他的,套马的汉子都会这种简单的绳结。
周启明把整个上半身探出窗外,眼睛聚焦在头顶的避雷针上。
那是针尖型避雷针,他在现实里早就预演过这样的时刻,虽然不说是百发百中,但手里警戒带做的套索只是往上扔了三次就成功套到了避雷针上。
离成功只差一步了,虽然天台边的银杏树是在另一头,但只要能成功爬上天台,过去那边相对来说并不困难,楼顶是倾斜型的,用以避水,上面有些青苔,不过只要上去了什么都好说。
周启明用手拉了拉警戒带,还算稳固,当他站上窗口,双手开始往上拉扯,双脚悬空时,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避雷针的底座直接带着酥松的水泥块往下掉落,这是下雨天浇筑的,水灰比过大,所以导致水泥的黏聚性不良,根本承受不住周启明的重量,即便十岁的他身形纤瘦。
他在坠落中,意识被弹射回了现实。
这六个月的训练强度实际上比前十二个月的考核期还大很多,不过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八个服务,所有训练都是个性化定制,针对每个人的强项弱项,往更加均衡全能的方向培训。
心理辅导上更是专人专带,不管是睡眠剥夺实验还是隔绝训练,余书玲几乎二十四小时跟进着周启明。
二人对此态度很认真,上太空可不是开玩笑的,幽闭恐惧、睡眠障碍、焦虑、恐慌,随便一个心理问题,在那个各方面被限制的空间下,只会无限放大。
在太空里,压死一只骆驼只需要一根稻草。
基地里的每个人在这段时间里,目标一致,劲儿都在往一处使,所有项目的筹备工作,也是紧锣密鼓,时间终于来到了启航这天。
大漠戈壁,众生在寒风中即将迎接一场热烈,热烈的推进,热烈的仰望。
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继神舟、天舟、快舟后,又一舟字辈的火箭迎来了新生,名为,轻舟。
航天这个词是钱学森提出来的,因为他认为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局限在太阳系之类活动,说成宇航显然托大了。
点火时间接近,要不是各方催促,秦向灵和李希睿还得再跑一次厕所,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进舱时间不能再拖了,会影响发射塔飞船舱段工作平台的撤收。
各系统状态稳定,包括推进系统、导航系统、通信系统、生命支持系统等,其中比较创新的系统是AI辅助系统,一切系统运行正常。
主要功能检查已完成,周启明所在的航天员队伍已经穿戴好航天服,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入舱口。
周启明是第四个进入的,10kg的舱内航天服并不算重,但是他每一步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一想到自己在两个小时后就要离开人类赖以为生的地球,大家心情都放松不下来。
可能是近乡情怯远乡愁。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手心出汗,包括负责这次发射的地面人员。
大家陆续入座,座舱并不算大,八人入座后,显得有点局促,不过人多总是更有安全感些,人本来就是群居性生物。
检查舱内状态。
连接通信和数据传输插头。
连接航天服通风、供氧软管,检查气密性。
座舱配气,检查天地通话,检查飞船仪表板显示。
调节束缚带松紧。
关闭面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