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安否？暑热否？能饭否？

颍娘亲启：

午膳时分，天热难耐。

卿若口苦无味，可食酸枣若干以开胃，辅以苦瓜调津液。

饮清淡例汤调和之，可继续食用河湖鱼仙若干，以补足体力；

饭后可饮小吊梨汤一盅，滋阴润肺。

颍娘亲启：

月朗星稀，热风不散，卿可难耐？

卿若无心织绣，亦或有一丝念我，不若行至庭外，对月抚琴，

我已在附近住下，可与卿琴瑟和鸣。

颍娘亲启：

……

“这人，好轴啊！”颍娘嚼着酸枣，看着手中信，嘴角带笑，眉眼弯弯。

“可你稀罕。”惜言打趣着。

“去，你又笑话我。”颍娘娇嗔了一句。

“看在他那么诚心诚意的份上，不如，见他一见？”惜言这位“军师”又出了主意。

颍娘努努嘴，羞涩一笑，转身提笔回了信：

郎君亲启：

著作不易，谢君多日体恤。

今日酉时，如意秀坊，还尔笔墨钱。

差人给宋玉郎送了信，颍娘便焚香沐浴更衣，申时出了门，提前一步到了秀坊。

本欲差人洒扫秀坊整理一番，以迎接宋玉郎。怎料？秀坊来了个不速之客——与自己定了娃娃亲的礼部侍郎之子，裴连。

裴连来者不善，听闻了诗会的事，妒从心起，特意从京都赶来，以婚约相逼，不然就让颍娘的秀坊关门大吉，还会设法让宋玉郎身败名裂。颍娘乃一方商贾，自是无力与官员相抗，虽不齿于裴连的行径，但民不与官斗，也怕宋玉郎受到牵连，便只好假意应允了，假装与之亲近，让他打消对付宋玉郎的念头。

酉时将至，宋玉郎特意换了一身月白绣银丝暗纹长衫，辅以轻纱外罩，腰系如意环扣，以白玉簪子挽发。在门口驻足停留片刻，整理了衣衫后，才信步踏进了如意秀坊的大门。

本应欢喜，待看到颍娘与一陌生男子一同伏案作画之时，宋玉郎脸色变了又变。震惊，失落，不甘……待深吸几口气，稳住情绪后，才心平气和地上前与颍娘交谈：

“打扰了。姑娘曾留信允诺赠小生笔墨费，可还兑现？”

宋玉郎皮笑肉不笑地问着颍娘，眼神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身旁的那个陌生男子。仿佛只要该男子一有逾越之举，他立马就能上前撕了他。

裴连似乎接收到了来自宋玉郎的不善的目光，微微一笑，把手搭在颍娘肩上，抬起下巴得意地跟他炫耀着：

“我叫裴连，乃京都礼部侍郎之子。这位是我未婚妻，很高兴认识你，宋公子。”

“原来是裴公子，久仰大名。”后面四个字，宋玉郎咬牙切齿，而后接着道，“我来赴约，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拿完就走，不打扰二位雅兴。”

话毕，便背着手、径直走到颍娘跟前，恭敬地询问：

“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颍娘看了看裴连眼色，在得到允许后，才跟着宋玉郎走到一边。

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不该解释？颍娘话到了嘴边，嘴张了又张，终未说出口。还是宋玉郎首先开口，打破了尴尬局面：

“无需多言。颍娘若无意于我，何苦与我赌约三局，彼此书信往来，给我希望，故意吊着我？”

“不是的，我……”

颍娘正欲解释，却被此刻正怒火中烧的宋玉郎打断了话：

“第二局，你赢了，赢得好，很好，我认输。”

拿了颍娘手里的笔墨钱后，宋玉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如意秀坊，此后，听闻宋玉郎多日未曾与之联络，也搬离了别院，寻了一酒肆，日日买醉。

“你满意了？”

得知宋玉郎近况后，颍娘气不打一处来，一直没给裴连好脸色看。而那裴连也不恼，任由颍娘出气，有时候怒了，也会阴翳地来这么一句：

“不论你与他之前如何？你是我的人，成婚后，你就死心吧。”

于是裴连在颍娘的激怒下，把成婚之日提上了日程。

“为何要激怒于他？”惜言不解。

“我的时间，不多了。”

颍娘明知自己这具身子的情况，不可情绪起伏，亦不可大喜大怒，这下好了，寿数日短，纵使有黑耀跑环和惜言魂魄极阳之力的加持，也是时日无多，再难有回天之日。索性把该办的事办了，给家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于是留信给宋玉郎，念着相识一场，也为了完成朋友间的最后一个赌约，想与他在成婚前一夜见一面。

宋玉郎没想到会再度收到颍娘的来信，难掩欣喜之情。得知佳人不日便要成婚，又悲从中来，借着酒意，潸然泪下。泪水迷蒙了双眼，却明亮了心镜：他想念她，也想见她。

是夜，将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后，宋玉郎早早地便来到了相会的地点——小石桥。

从酉时等到亥时五刻，从日暮等到打更。周遭灯火亮了又暗，街上行人来了又走，直至小石桥上空无一人，宋玉郎仍在原地痴痴地等。直至桥上寒雾起，迷蒙了视线。

等得太久，站得又累又困，耳畔似乎出现了幻听？似乎听见了黑耀跑环的叮当声。左右望了望，除了浓雾还是浓雾，宋玉郎失望至极，摇了摇头，还是固执地想等。待等到了子时，仍不见人前来，许是不会再来了罢……

“你又赢了。”

于是，失落而归。

原来，所谓的赌约，不过是创造机会与她多说两句话；所谓的三局三胜，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自欺欺人。明知不可能而为之，只为哄她高兴，心甘情愿让她赢。

原来，爱与被爱，从来都是不平等的。

谁先沦陷，谁就输了。

其实从诗会开始，宋玉郎便没想过要赢。

再后来，每每雨夜梦回，他总梦到那夜姑娘来过，就在他身后的雾里，还得意地笑他找不到她；每每听见环佩声，总以为她就在身边，只是自己没认出来……

半年后，听闻颍娘因病身故，香消玉殒，他悔不当初，似乎懂了颍娘的苦衷。

颍娘留遗嘱说有愧于他，将全部家财和商铺留给他，以作补偿。他本不想要的，但一想到是颍娘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便还是接收了。

在颍娘闺房默默整理遗物之时，他看到这样一封信，是留给他的：

你赢了，这些就当做补偿吧。

第一局，是我故意为之，彼时尚不明自己心意，算我赢。

第二局，是裴连故意刁难，他知我倾慕于你，为保你性命，我不得已与之周旋，是我输了。

第三局，拖着病体残躯，也要赴约，其实我早就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我是商贾，我很贪心，这辈子要珍视的、顾虑的太多；

我机关算尽，算不到一句“我爱你”。

还有，那夜小石桥，你未回头，怎知我没有来过？

亥时五刻，我穿着大红嫁衣去过小石桥赴约，必须赶在子时门禁落锁之前回去。但那夜雾气太大，你看了看左右，却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颍娘，腊月三十，绝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三局三胜，都是她赢，其实三局两胜，两胜的是自己！

屋外大雪纷飞，今年的除夕分外热闹，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斯人已逝，夫复何求？

后来，坊间传闻，他遇到过许多与她相似之人，却都不是她。

他一生未娶，活在内疚和梦魇之中，暮年散尽家财去往京都城外护国寺出家。

听闻，他圆寂之前做了个梦。梦中，颍娘化作了女将军模样笑看他说：

“我在来世等你。”

一代高僧终释然。

他放下了御赐佛宝——金天神戟，念一句“我佛慈悲”后，含笑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