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卵历1998年七月,神科院校录取结束之后的第一天,几家欢喜几家愁。
罗摩从房梁上仰起身,看了看另一侧房梁下吊着的空网床,知道父亲已经起来了。
他赶紧也一骨碌爬起来,从妹妹们睡觉的大通铺往外挪,生怕踩到谁。
嗬,真是壮观啊,七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排成一排……
好在妹妹们都随了母亲,身材娇小,不然这屋里还真放不下。
吃过简单的早饭后,罗保国拉着板车正要走,罗摩看他一瘸一拐的,板车不时向一边栽,便走过去帮他推。
“走开走开!”罗保国像被蜂蜇了一样忙不迭挥手赶他。
“我今天去图书馆,顺道。”罗摩说。
“那你就先走!”罗保国没好气道。
“怎么了,帮你推推车还不行啊!”罗摩笑着,干脆去抢把手。
“小兔崽子,捣乱是吧,滚开!”罗保国反应极大。
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他每天去收垃圾,不知要经受多少白眼,遭受多少恶意。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它绝不允许儿子……
刘秀英闻声出来,也是心情复杂,她也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儿子这样说,显然是已经走出来了,但同时,也是放弃了。
“儿子,你还可以读民科……”
“妈,让大妹试试吧。”罗摩摇头。
其实罗保国夫妻这几天都没睡过好觉,他们也在抉择。
民科无法拯救家族,但民科大学的学费同样不便宜,如果罗摩读了民科,那明年罗电怎么办?
他们家连一个大学生的学费都难,更别说同时两个了——必然会有一个下来。
罗电成绩一般,呃,非常一般,读的高中也是贫民窟凑数的。
但如今高考改革,壳分占比越来越高,就像莫瓦匠的儿子莫洋,成绩也不比罗电强太多,但凭着307分的高壳值,直接被红山大学特招了。
现实就是,罗摩已经确定不行了,但罗电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机会的。
如果罗电不行,那就罗音顶上,虽然罗音成绩更糟,但……
贫民窟就是这样,每家的家长们都拼了命地生孩子,然后一个个疯狂向神科冲击,只要有一个能上,那整个家族就都能得救。
同样的,往往是第一个孩子希望最大,毕竟那时手头最宽裕,读的学校也会好很多。
越往后希望越小。
可现实就是,哪怕再小的几率,罗保国和刘秀英也只能这么选择。
“儿子,你是状元啊!”刘秀英终于绷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被人打成猪头,鲜血淋漓,她都没哭过,可现在,她感觉心都要裂开了。
真不甘心啊。
谁能甘心呢。
罗保国也是一脸神经质地望着天空,嘴里碎碎念地嘟囔着什么,仔细听的话其实就一句:“你瞎了吗?”
他觉得对不起儿子,但又不知道该去怪谁?
这就像斗地主,抓了俩王四个二,王炸之后就剩一张小四了,然后人家告诉你规则变了,小三才是最大的,能管王炸。
高考改革,不是针对罗摩一个人,要说天注定,为什么是1998这一年呢,晚一年早一年都不会让人这么愤懑!
“行了行了,妈,支棱起来,别让人笑话!”罗摩将刘秀英搀扶起来。
胡同里的人起的都早,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旁边看着了。
刘秀英咬咬牙,擦干眼泪,拉着罗摩的手说:“儿子,要不还是去民科吧?我和你爸辛苦点……”
“妈,我可没说要放弃,大学又不是通往神科的唯一道路。”
“那你也不能和你爸去收破烂,你可是高考状元,这要让人看到……”
“无所谓的妈,我就是一个小胡同里的穷孩子,我不偷不抢,我帮我爸干活,天经地义。真要整天看着你们累死累活,我却在一边无病呻吟怨天尤人,那才是窝囊废呢!”
“嗯…!嗯……!好儿子!”刘秀英用力握住儿子的手,情感上想要扯住他,不忍他在残酷的命运面前折翼。
但理智上,他知道儿子说的对,男人嘛,就要勇于面对一切,事情已经发生了,哭有什么用,骂能改变什么,莽出去才是男子汉!
儿子的力气好大,他一点点往前挣去,先是手臂,然后是手掌,最后指尖勾了勾,终于脱离了她的羽翼。
他小跑着追上罗保国,在板车后面推着。
不过片刻后,他可能觉得罗保国这样一瘸一拐地拉着车太慢了,于是两人又发生了争执,最后罗保国拗不过,将车把交给了儿子。
罗摩拉着车,扯着嗓子喊起来:“收破烂了,废铜、破锅,旧衣服,塑料盆换糖喽~~”
父子俩拉着车,在她朦胧的泪眼中渐行渐远。
“哟,大学霸去收垃圾了啊,啧啧!”王寡妇坐在胡同口磕着瓜子,说着风凉话。
她面前摆着一盆茶叶蛋在卖,不过从今天起,喂猫喂狗喂王八……也不喂这小子。
吃了老娘几百个鸡蛋,就这?
“王婶,家里有废品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寡妇狂喜……”
“滚!”
“呵呵。”罗摩拉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狭窄拥挤的胡同中走过。
一步一个脚印。
随风而来的尿骚味为这世界奠定了格局,江伯叉着双腿,轻轻抖了抖他的小兄弟,回过头来露出深邃的笑容。
与之相类的,胡同里一双双眼睛,都心情复杂地追随着他。
目送他走出甜水井胡同,拐入隔壁下一条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