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一年十月初七宿迁县西街。
麻雀在枝头上清理羽毛,不远处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麻雀受惊纵身飞离了枝头。
枝头微微颤动几下,一片枯叶从枝头上掉下来,随着风逐渐飘到金黄的麦子上。
“呼,多少年过去了才难得一次丰收啊。”一位佃农把麻袋丢到一边擦去额头的汗。
“那可不是嘛,今年的佃租可算是有着落了,指不定还能小赚一点。”另一位佃农收拾着已经晒干的麦子搭话道。
今年秋天作物几乎都是丰收,农户们晾晒不下的麦子大多堆在了道路上。
一刻钟不到。
佃农弓着腰低头收着麦子时不时抬头看向远处,他看着远方那一抹银白渐渐接近。
再次抬头那一抹绯色已经到了不足二十步的距离身后还跟着两行身穿黑甲的卫兵。
佃农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揽着麦子,豆大地汗珠沿着额头滴在麦子上。
再一抬头马蹄声已经在跟前停下,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站起身来。
佃农不敢抬头只得微微抬眼望去棕色的驿马上坐着一名中年男人,肥胖的身躯显得胯下的马都要小上几圈。
眼前那人正是当地李卓李卓。
他一身白袍随秋风而动,抬起一侧眉角,缓缓地开口问道:“今年这麦子收成挺不错啊?”
佃农听了对方的话,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正思索着怎么回应,接连数坨马粪掉在麦子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战战兢兢抬起头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托李卓大人的福,比往年稍微要多上那么一点。”
李卓用兰花指拈着上唇的胡须,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佃农:“你这麦子多到都晒到路边上了啊,照现在的价格应该能赚上不少吧?”
话音落下,整条街道没有了方才的喧嚣,只剩下秋风拂过的声音,忙着晒麦子的农户都神色凝重地望向这边。
“大人这只是家里边稍微吃点,哪能赚上钱啊。”佃农说话时似有无数刀锋刺向项背,脸上的笑容僵硬无比,显得十分诡异。
“你这麦子都晒路上了你要我该如何跟上面交代啊?依大明律私自占用道路该当如何处置啊?”他低头看向一旁的心腹小吏。
“禀大人,依大明律私自占用道路者没收财物罚.......”小吏停顿了一下,李卓的兰花指除了拈胡子的两根,其余手指都已高高竖起。
“罚三两白银,五日内上交至县衙。”
李卓听完小吏的话,心满意足地朝前方骑。待到李卓走远佃农才回过神来,三两白银这几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着。
他一年收入不过才十一二两,如今要缴三两银子是不知以后要如何过活了。
想到这里佃农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两名锦衣卫正拿着地上的扫帚和簸箕不断往麻袋里装着麦子。
巳时末刻。
“陆公子陆公子,起床洗漱了,陆公子。”
“嗯.....延叔我再睡会......”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这声音,分明不是延叔那沧桑而低沉的嗓音,而是柔和又带有几分俏皮的女声。
陆剑诚顿时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这才想起自己此刻身在苏府。急忙说道:“好好好,你放那就可以了,我一会自己洗漱。”
“好,那请陆公子自便。”婢女用衣袖遮住大半面孔,不经意间还是露出一抹笑意,她缓缓倒退离开房间。
陆剑诚洗漱完,推开门扉,一道耀眼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睛,用手臂遮挡外面的阳光,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才适应过来。
苏府在宿迁虽不算首屈一指,但也算十分体面。
放眼望去,一座假山矗立在莲花池旁,边上种着一颗巨大的梧桐树,其树龄少说也有七八十年,几名家仆拿着抄网打捞着莲花池里的落叶。
莲花池上石桥上,站着一位翩翩公子,他侧面对着陆剑诚。
那公子身着一袭黑色深衣倚在石桥上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乌黑浓密的头发梳理整齐扎成马尾垂在腰间,腰侧还挂着一支玉箫,无处不透露着书香门第风范。
那少年正是近日炙手可热的宿迁解元,也是陆剑诚同窗好友,苏家的长公子苏霁字子桓。
“子桓!子桓!”陆剑诚大声呼喊着,他大步流星地朝石桥上的苏霁走去,连续呼喊了好几声,但对方似乎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回应。。
一名打捞落叶的家仆听见了他的呼喊,朝着苏霁的方向轻声呼唤了一句:“公子....”
他话音未完,就被一位年长一些的家仆制止:“嘘!不想挨骂就别做声,咱家公子看书时可不喜欢别人打搅。”
那位家仆闻言不再作声,有些担忧的看着正快步走来的陆剑诚。
“嘿子桓!看什么呢!”陆剑诚重重的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阴沉万分,眉头紧紧地皱到一起,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缓缓地转过头去,目光在触及到来人的那一刻,脸上的怒色却全数消散,转而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意:“啊,是剑诚啊,这么早起身可不像你的做派啊。”
陆剑诚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调侃之意,挠了挠头说道:“快别挖苦我了,在家我天天都得被延叔一大早喊起来练武,那日子可不是一般的苦啊。难得在你这能睡晚点不是。”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可不像你偷懒这么一会丢了个武状元的功名。”
“延叔都不在可别提这事儿了,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的慌。”说完他伸手将书本掀起看清了书的名字《三国演义》继续说道:“嗯?三国演义?这边不是朝廷禁书吗?看完借我看看。”
“托老张从黑市搞来的,我都看第二遍了,你要的话你就拿去吧。”
陆剑诚像是个苍蝇一样搓着手心,笑眯眯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霁把书合起,让下人拿到了房间去。
“说来你小子藏着什么坏心思,怎么这次还跟伯父来宿迁了。”
“早些有人给阿爹送了几块乌兹钢,这不来看看你顺路托铁匠造口刀嘛。”
“你小子,我看你是等不及要见到成品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罢两人同时仰天大笑。
竹影楼前,李卓从马上跳下来,面颊上的横肉随之微微颤动。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用兰花指拈着自己的胡子,抬眼望见各总旗都在门口候着,他一眼就认出了陆东明的贴身近卫晁延。
晁延的右耳豁了一块,顺着豁口看下去,脸上胡须上也有一条刀疤蔓延至下巴,看上去十分骇人。
据说在白沟河一役,他身中数箭仍握着单刀和盾牌斩杀了数十人,如果不是他铁了心追随陆东明,估计也得是一名百户,不至于现在只落得个总旗的官名。
李卓驻足看了对方好一会,晁延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卓。
即使他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也透露着杀气。望久了,李卓突然觉得一股寒凉顺着脊骨直冲脑门,他打了个冷战反应过来缓缓迈起步子往竹影楼走。
李卓迈着僵硬的步子踏入竹影楼,晁延和其他总旗躬身作揖,齐声道:“李大人。”
李卓闻声回过神来,心中的寒意消失了不少,不论这两人在战场上如何勇猛,现在也就是个平起平坐的等级,何况自己是陈家姑爷,想到这随即摆了摆手。
“各位百户和千户大人都在二楼包厢等你。”
“嗯,小吏,你在这等着吧。“说完,李卓拍了拍肚皮,拈着他的胡子向二楼走去。
“嘁。”晁延轻蔑地斜睨着李卓,眼中满是对那满身肥油的鄙夷,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