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有预料,借由他的死,怕是整个阎家都会以某种方式落入方家的掌控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造谣郡守会连坐,然后方家出力解决扮作好人。
虽然少了他这一名高等器师,但多了一批手艺人,而且罪恶都在郡守那里,方家可以把自家择的干干净净。
他之所以宣扬那些技艺都是从外得来的,最后留下传承,无非是让人不再对他这个血脉的后人有什么想法,好在他未雨绸缪,从未教过儿子铸器。
“名声什么的,哪有那么重要。”
虚影已经摇摇晃晃起来,阎江青的手蓦然停住了。
作为一个优秀的器师,内心清楚无比,即便他不下这一锤,异象也即将溃散了。
那中年虚影想了许久,低头揉了揉阎江清的头,温声说道:
“江清,这些年辛苦了。”
虚影消散在静室之中。
阎江青喉头哽咽,崩溃大哭。
他胸口的大石仿佛在这一刻化开。
他这九年以来无时无刻都想要为父亲正名,最好的方式便是他也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器师,那样才有话语权。
他最想知道的是,对于阎江亭来说他算什么,他的母亲对他只有厌恶,恨不得跟扫把星撇清关系,从她离家时的决绝,改嫁的仓促都见不到对这个家有什么眷恋,这些年更从未给他一封信联络。
家里空空荡荡,四壁回响。他的兄弟之间只有对资源的争夺,而他已经不断退让,卑微到骨子里依旧也避免不了被排挤欺凌,反而助长了对方的兴趣。
终于回想起来他和卫道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因为一个没有家,一个只有名为家族的壳子。
所以他才那么执着于想要知道父亲亲手编纂的匠人册子中到底写了些什么,有没有在某个落笔的瞬间,某次喝茶后的闲暇中有记录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是不是他也同样制出名器,就能得到父亲更多的认同,是不是就能在心里某些地方占据一席之地,是不是就能更在乎他的存在。
家族唾骂他的父亲,他一直想要去为他父亲正名,可他父亲在乎哪里是这些,这个青衫在乎的只有他啊。
自从阎江亭走了以后,阎江青从未长过的身体蓦然长大了一些,更具青年的样子。
他翻开紫木匣,里面有个代表他自身的本命瓷内底上才刻有他自己真实的名字,阎江清。
只是这个要强的人从看到他爹尸首的时候就将这三点水给抹了去。
这江水一点也不清,这世道也一样。
在阎家的所有冷眼旁观冷嘲热讽,所有为了铁匠入门溅在他年幼皮肤上的火花与焦炭星子,肿起的血泡和淤青的脚背,在孤独坟冢上屹立的一张张冷漠面容所带来的憋屈与痛苦,都告诉自己不能哭,一旦哭就输了。
即便这些霸凌他的兄弟刚开始只是为了择开自己与罪人之子的关系,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再后来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娱乐,他也从未哭过。
他只会怒,然而也只有这些人诋毁父亲时他才会不顾一切的反抗,但即便那时,他也不曾哭过。
“江清,你的眼睛就跟这江水一样清澈,所以我给你取名江清,明白了吗。”
他不知为何,记起来父亲在他极小的时候说过的话,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阎江亭抱着他去看延江上游起潮。
大浪滔天,前一息还是远远的一线,后一息已经掀起令人心惊的浪来,空气中充满潮水的味道。远看白浪,近了全是冲起的黄色泥沙土粒没有任何美感,众人被飞起的大潮引得惊声一片。
轰!
潮水越过围栏,大家四散而逃,依旧冲得人仰马翻,连大人都捂住耳朵觉得潮声震耳欲聋。
大浪过后,河水溅起来一地的水花,留下一地的沙土。
那漫过头顶的浪头几乎要把它淹没,吓得他直接哇哇大哭起来。
阎江亭挡在他的面前,用手护住他严严实实,笑道:
“江清,男子汉不许哭。”
他就记住了这一句。
“等清儿大了,就可以耍这套木马,这根海外运来的紫金木可花了我大代价,到时候找个好师傅做成一套家具,再要一个箱子,以后成家了就给他装衣物,这结实着,几十年都用不坏。”
“再让姐姐给他画一套瓷器,让云家给烧出来,就当是他长大成人的礼物了。”
“最不能让他做铁匠,把这瓷白的小手给弄糙了怎么行。”
阎江青望着那块石头久久不语,今天却是将这些年抹去的三点水全给哭了出来。
阎江青眼眶通红,歇斯底里,终于鼓起勇气锤下那最后一锤。
异象光芒收束,这把剑也有了名字。
幻剑【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