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子乱溅的日子,承宗与姜欣彼此较着劲已然熬了五年多。大大小小的争吵怨怼,只如稀松平常。唯有这一回,破天荒的头一遭,夫妻俩的心想到一处去了。自打过了门,除去曾经的一次小产,姜欣在身孕方面全无动静。说不心急,那是诓人的。可要说寝食难安的真心忧怕,她倒也不曾有过。毕竟夫妻二人还年轻,谢承宗又没娶偏房,只要下功夫调理好身子,再拉下脸来哄得丈夫多回头看她几眼,将来这偌大的家业迟早都是她和她儿子的。不承想,意料之外的地方出了岔子——她婆婆居然要替小姑子招个上门婿!此事一旦成了,等改了姓、入了赘,谢家便平白的多出一个儿子!如此一来,日后分去一半家产还在其次,怕只怕小姑子能生会养,自己却子嗣无望,到头来鸠占鹊巢,他们合该继承宗祧的夫妇俩反倒要仰人鼻息。谢夫人的打算惊得姜欣直冒冷汗,初听到消息的那几天,她不依不饶地催着丈夫去探公公的意思。
然而,谢承宗将这桩事当笑话听。他堂堂的嫡子人就在这里,哪儿还用得着招倒插门的外人进来?他父亲不至于如此糊涂。更何况,母亲的意思也未必是真想招上门婿。父亲做主,将三妹妹嫁得这样远,母亲看在眼里,自然替老幺焦心。求其上,得其中,在承宗看来,他母亲这话不过是为了逼父亲替四妹妹就近找婆家。可世事多变,他父亲说没就没了,走了一趟太原府再回来,家里更是局面一新。不只是姜欣,就连承宗自己也觉出来,母亲是真心打算将朴盈留在身边。
出了究极丘,承宗继续沿着弯弯绕绕的石子路朝栖霞湖的方向走。庆钊默不作声地提着灯笼,跟在一旁。走着走着,忽而瞧见前面不远处也有一盏明晃晃的灯笼,竟是谢夫人院儿里的两个女使。一个拿着剪子站在花丛里,伸着手去剪那种在假山边的连翘。另一个挽着竹篮子,举着灯笼在一旁候着。如此猝不及防地打上照面,两边的人都愣了一愣。提灯笼的女使见是主子来了,连忙上前道万福请安。而花丛里的那一个,因叫灌木围困住了,弯不下腿脚,只好拨开身旁簇拥的花枝,赶着要出来。承宗见状,忙道:“不必理会我,你只管剪几枝赶紧出来吧,当心虫蝇咬你。横竖是剪了来煮水,给我娘洗漱用的,何必非讲究个现采?赶着傍晚提前来剪几枝,也是一样的。”
花丛里的女使没有接话,只略略躬身代礼,道了万福以后便继续手上的活计。咔嚓,咔嚓,剪刀接连迸发出的清脆响声,仿佛是在代她应答。不多时,她握着一把连翘枝子从花丛里走了出来。提灯笼的女使赶紧上前两步,将东西接过来装进篮子里,转身对着承宗又请了一道安,道:“少君万安。夫人今日受了累,已吩咐下来要早些休息。容我不敬,抢道先走一步,这连翘我须赶紧送回去。”接着,又向方才剪枝子的女使道:“雅淳姐姐放心,我这就赶回去把东西拿给慧茹姐姐,必定不误事。”说罢,也不待对面回应,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承宗望着远去的灯影,笑着对雅淳道:“这丫头!年纪虽小,倒是机灵。”
江雅淳不接话,只是规规矩矩地向承宗行问安礼,预备告退。然而,一句“万安”还没脱口,就被承宗捉住了手。“你的手……怎么了?”承宗托着她缠着白纱布的左手,皱着眉头柔声询问。
“不留神划到了,不碍事,多谢少君关切。”江雅淳连忙将手从承宗的掌中抽了回来。
庆钊见这情形,忙道:“往前走几步,桂树底下那儿有石桌,可去歇歇脚。雅淳娘子也行行方便,这儿没外人,你那伤口若不叫爷亲自验一验,待会儿回了轩邈斋,爷又该给我出难题了。更何况,你也没个灯笼,这大晚上的,不把你送回礼佛阁去,我们爷如何放得下心?”
承宗听了,笑着骂庆钊道:“就你话多,隔几日没挨板子了便嘴痒了!”
庆钊嬉皮笑脸的只管在前头照路,到了石桌跟前,掏出帕子将桌子连同坐墩都擦了一遍,又将灯笼支在桌面上,这才抱着手远远的避到一旁去。
承宗拉着雅淳坐下,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拆开她手上的纱布。雅淳拗不过承宗,只得默然无语地听任他去,别过头将半边脸融进夜色里,暗沉沉的。叫承宗牢牢握住的那只腕子,也始终以顽固的姿态抗拒着将伤痛曝露在光明之下。纱布除尽,一条长长的伤口显露出来,自掌缘一直划到食指根部,如同一根细细的红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扯着现在。承宗痛惜的用指尖轻抚伤口。雅淳立刻像被针刺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颤抖间,心里的痛也趁势沿着红线,从元祐三年一路灼烧到现在。可是,这一路不堪回首。她因此也从不回首,任凭旧时光风化成苍白而空洞的废墟,不留半点眷恋。死里逃生流落谢宅,这十年里她见证了弟弟的出生、继父的死去,瞧着母亲从一个只会缝补浆洗的妇人,变成了妙手生春的花匠。所有人都跟随四季的变迁,由生活推着往前走。只有她,困在伤痛里,不知年岁的陪着谢夫人念经拜佛,日复一日地敲着木鱼。小木槌一下,又一下,将她的人生敲得拍乱神散,将她的未来敲成枯草朽灰。
江雅淳是住在琉璃棺材里的人,外人看不见这一层透明的牢笼,总羡慕她的光鲜亮丽。只有她母亲明白,她的命由不得自己。她觉得承宗也是糊涂,年复一年地守在棺材外头,明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偏还企图救她出来,等不到回应也不嫌倦。她也曾想过,如果他不是他,是个马夫,是个泥瓦匠,甚至是街边的叫花子,那么守了这么些年或许真的有用。可他不是他们,他是谢家的少官人,他救不了她。
“痛么?”承宗感受到她的颤抖,生怕自己手重了。雅淳摇摇头,不答话。承宗闷声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伤了这么大一道口子!都这副样子了,还管什么连翘!有药没有?待会儿叫庆钊给你送些来。这样的伤见不得水,你自己千万留神!礼佛阁里那么些个人手,难道还有你使唤不动的?莫要逞强累自己,不怕我娘心疼,难不成还不怕你自己的娘心疼?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英嫂把你看得比江聪还金贵些!”
承宗一面说着,一面将沾了连翘叶子的纱布扔到一旁,另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替雅淳包扎着。缠绕包裹间,盘踞在心头的那些恼人的争执算计,不知怎的全都暂时隐匿了。只剩下他与他爱的人,就着这无边夜色里漂泊的一盏孤灯,静静地检视着彼此的伤口,静静地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她不答话?那又有什么要紧的,该有的答案他心里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