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形与影(2 / 2)泗州轶闻首页

任愚怔了一怔,半晌方道:“该给便给吧,毕竟是他母亲的七十大寿,免得惹闲话。过些时日,你到街面上找个铺子,把我俸钱里赐下来做春衣的几匹绫和绢卖了,多少能换几贯钱。说起来,你跟着我也很有几个月了吧?从京城辗转到泗州,受了不少累,也是苦了你了。不早了,歇息吧。”

“官人这是哪儿的话,您是我的贵人!”明东连忙端起案上的油灯,替许任愚掌着光。二人就着那微弱的亮光,一前一后地出了书斋。

次日上午,许任愚带着方押司前往谢宅。谢家所在的泰丰街位于新城的北三厢,任愚因想顺道见识一下泗州城内的烟火气,便没让衙门里安排车马,走着去的。二人赶了大早从签判厅出发,出内城的谯门,沿着复郊街往西走,就近在城隍庙外的李郎馈食店吃了些乳饼和冬凌粥,这才掉头直奔西南角的香华门。出了香华门,过风雨桥,再从迎华门进入新城。新城因不似老城那般有官衙驻扎,故而只砌了外城这一道城墙,里头并未再辟内城。

“枉小人活了四十几岁,到今日才算是真正见了世面,晓得了天子门生到底是何等的人物!”方押司因要替许任愚引路,所以同长官并排走。从签判厅去谢家,步行少说也得走上一个多时辰,方押司好些年不曾受过这种累,一路上腰酸腿乏,心里早就骂开了,惟嘴上仍跟抹了蜜似的:“不容易啊!上任才一个来月,就做出了造福民生的实绩,您可是泗州人修来的福分!就说谢家的案子,自从汪判官离任,几个月了都没听见动静,您这一来就马上雷厉风行,实在叫人钦佩!”

“哪儿就有什么实绩。巡河是得了张司理出力,下给各县浚渠护堤的文书、调配物资这些,又都是得了吕知州的指点。谢家的案子就更不提,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不过才将将把案情捋顺,连凶案现场也是拖到今儿才顾上。”

方押司道:“您说这话,便是当我们底下的人不开眼!您的苦累,衙门上下可都看得真真的!我们这些听差的,都是粗陋人,没有前程这一说,一辈子就都扔在本地的衙门里。也是亏得不挪窝,所以跟过的长官也多。就说谢家的案子,换了旁的人,必定还要再拖些时日。毕竟明儿就是寒食了,您看咱们州衙这会子,里里外外的,心早就野了。不是忙着操持自家清明祭祖的,就是一心盘算着踏春出行的。我就敢说!便是吕知州他老人家,也绝没有您这般的,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还能全力扑在公事上头!”

“这话可说不得!吕知州每日也是忙得连轴转。”

“吕知州自然是极辛苦的,可您的一心奉公也是天地可鉴!若不然,扯幌子糊弄事儿谁不会?横竖谢家这会子只剩女眷在,宅子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说要等到谢官人从太原府回来了再上门,吕知州那儿也是能交代的。”方押司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暗道:已然拖了这些时候,左右是破不了案的,怎么就急在这三五日了!

“赶在这时候去,就是怕拖到谢官人回来。寒食到清明连着公休,一耽搁又去了三日。你想呀,那谢官人是家里的独子,定然要抢在清明回来祭祖。祭完祖,就该惦记着案子的事了。案子破没破作另说,可若连拖了几个月都没响动,必是要来兴师问罪的。”许任愚心里清楚,泗州城里的案子照说该由临淮县处置,处置完了,若苦主不服,这才能上诉到州里。谢家的案子能越级直接提到州里来,还由本州的判官专门督办,必是私下里走了吕知州的门路。也是掂量着这层关系,任愚才算着日子赶去拜访。

“签判深思远虑!只是今日去须多当心。现而今,宅子里当家的是谢夫人,威严了得!先前谢老官人还在世的时候,对娘子也是礼让三分。”

许任愚奇道:“你跟谢家倒似有些交情?今日叫上你同去,可算找对人了。”

方押司忙道:“您可太看得起我了!似我这不上台面的喽啰,哪儿能攀得上那样的高枝!谢家是上等的雅致人,宅子并城外的别业里都有大片的园林。我弟媳娘家的七八口人,全都仰仗着他家的那些花草过活,故而晓得一些琐碎事。咱们今儿过去,谢官人又不在,想必勘察现场的事务要由三娘子带着您去。”

“三娘子?谢家的老幺朴盈娘子?”

“三娘子是庶出的朴怡娘子,排在她前头的还有个早夭的兄弟,所以她是老三。朴盈娘子是四娘子,同谢官人一样,是谢夫人嫡出的女儿。”

许任愚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起来,这三娘子也不一般,”方押司继续道,“谢老官人有本事,前两年已替她说下了一门好亲事。对家儿是姚家——便是这些年在熙河打西夏蛮子的将门姚家。原本去年底就该拜堂的,不成想遭逢了谢老官人的凶事,如今须等到丧期服满了才能成婚。谢夫人也是替她将来出阁作打算,待少官人夫妇动身去了太原府,就把原先由儿媳妇管的事务,一总交予三娘子打理……”方押司絮絮叨叨的说着,声音听到许任愚耳里却愈来愈渺远,甚至渐渐的,与周围人潮的响动融在一起,模糊成一层嗡隆隆的底噪。姚家?任愚的思绪已然飘去了别处。自打十几年前宋军折戟西北,遭遇了永乐城大败之后,朝廷从此再不言战。直至前几年,官家亲政了,思及这项使先皇抱憾郁终的未竟之事,对西夏的烽烟才重新燃起。而几年交战下来,在熙河一路战绩最勇的便是姚氏父子。

“桂花茶,二陈汤,文火煨煮,暖热驱寒,五文一碗,三文续碗咯——!”路边的茶摊小贩响亮的吆喝声陡然响起,将任愚的思绪撕开了一道口子。暖热驱寒?他暗自苦笑一声。照方押司的话推算,谢盛辉把女儿许给姚家的时候,已然寓居泗州两年有余。凭谢氏父子当时的身份——一个早已辞任的原光禄卿,一个身无半职的闲散人——居然仍能同朝中炙手可热的猛将结作亲家!都说人走茶凉,谢家的这碗茶,却是离了京师这个大火炉,也仍有热焰替他们暖着——能暖热了他们,自然也能轻而易举的烧化了任愚。

“到了!总算到了!过了牌坊,便都是谢家的地界了!”方押司久旱逢甘霖一般,喜不自胜地向长官报信。

任愚心下一震,咬着牙关打量面前的石牌坊。上头笔锋遒劲的三个大字,正是“泰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