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看来,修行之人,本就不该被诸多规矩束缚,对比其他门派的闲散自由,正阳门已经说的算是规矩森严了。
好在这些规矩律令,既是底限,也是上限。
好在掌门真君威严甚重,无论是谁掌管刑律,向来不敢有所越矩,只要律令之上没有严令禁止,门下弟子便是百无禁忌。
他觉得这样就挺好,比如现在这种情况,哪怕有不少长辈,都和王师兄一样心态,觉得门下弟子乘骑鹿蜀出行,有些逾越,碍于门规,也只能稍加劝诫。
说了几次没有效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同门之中,多的是豢养灵兽之人,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影响他人,长辈们也是向来不管。
也就是自己没那机缘,获得鹿蜀认可,不然的话,只会比那叫路不平的师弟更加高调。
听这两人对答,所说的言语,既不是襄、薛官话,也不是鲜于口调,而是在修士之间,流传古久的中洲雅言。
其实,这所谓的中洲雅言,在上古之时,并非只有修士才讲,世间的凡俗百姓,大多也能用此交流。
只是语言这种东西,口口相传,从来都是跟着环境的变迁,而变化的。
随着人口繁衍,地域扩张,王朝更迭,中洲各地的通用语言,也就和古早的中州雅言,渐行渐远,乃至于两人对话,变得鸡同鸭讲。
世俗之间的凡人,至多不过百年光阴,七八代人过后,还有谁人记得以前的口音。
纵然有些文人大家,想要正音训诂,大抵也是人亡政息。
修士寿命悠长,上述变量,自然小了许多,是以原本通行天下的语言,也渐渐变成了修士独有的交流方式。
好在读音虽然面目全非,字体倒还一脉相承,所以一个会识字的凡俗之人,只要熟悉了各种字体的变化沿革,学习起来倒也方便。
闲话扯远,且言归正传。
只说前方鹿蜀,脚程甚快,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刚刚还在耳边,须臾之间,已然踏足山腰一座殿观门前的石铺地板之上。
此殿占地甚广,楼高七丈,共有三层。
云纹彩绘的门楣之上,从下往上,分别刻有“晨兢夕厉”、“舍我其谁”、“谦尊德光”、十二个斗大的篆体墨字。
能看见的一楼两侧门楹,书有一封对联。
上联曰:晨钟暮鼓勤修身。
下联曰:夕寐宵兴勉用事。
这里便是正阳门的外务楼所在。
所有涉及对外的任务事宜,经过专人评估之后,适合发放给弟子门人的事项,都会公布在对应的楼层之中。
此时时间尚早,长宽八九丈的偌大广场,竟也有二三十人在此等候。
鹿蜀这一到来,自然引得众人为之侧目,广场左边一角,聚拢一起的五六个年轻弟子,顿时目露神采,口中发出惊呼之声。
有两位身着彩衣的女子,脚下不自觉的上前两步,伸手接住一缕随风飘过来的赤红彩霞。
立时惊喜叫道:“飞燕姐姐,真的是彩霞耶,一闪一闪冰冰凉凉的,太漂亮了。”
“是呀!是呀!飞燕姐姐,这些彩霞真的太漂亮了,要是能够一直将它留住就好了,我想把它缝在我的衣服上面。”
另一位脸蛋圆润的年轻女子,看着手上的赤霞渐渐飘散,有些惋惜地再次抓取了一缕银白霞光。
身后一位丹凤眼的女子,望着前面高大神骏的鹿蜀,温声笑道:
“就说没骗你们吧,之前范师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太相信,鹿蜀向来高卧观日台上,想见一面,可太难了。”
几位年轻女子追逐彩霞,莺莺燕燕,几次想要靠近鹿蜀,又怕举止冲撞,遂用目光偷偷打量鹿蜀背上之人。
路不平对此早已习惯,在鹿蜀银鬃飞雪的脖颈之上,轻抚了两下,用不太娴熟的中洲雅言,轻言说道:
“有劳你了,且作稍等。”
言罢,翻身下地。
鹿蜀用它没长角的脑袋,撞了撞路不平的肩膀,点头表示明白。
而在殿门之前,早有一人等候。
只见那人二十七八外貌,五官端正,眉眼含笑,头戴一顶偃月乌木冠,身披一件月白广袖袍,腰系白玉带,脚着飞云舄,颇有几分俊逸脱凡的姿容。
此时不等路不平靠近,便先开口笑道:“路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早啊。”
路不平行近几步,揖礼回道:
“打搅蔡师兄了,按时间推算,师弟要等的两人,也就在这三五天内会到,还请师兄多加留意。”
蔡庸哈哈一笑,打趣着道:
“路师弟这话,都快说了一个月了,师兄在这外务楼里当值三年,还真没有像师弟这般,每天准时造访的人。”
“骨肉至亲,记挂心切,还请见谅。”路不平勉强一笑,心中着实担忧。
自从他被韩睢带入阳山,就曾询问过对方,河西到阳山的行程。
奈何韩睢并非襄国人士,虽然近两年来一直在襄国出没,却都是驾驭法器直来直往。
真要说到具体的车马行程,他也没法给个实数,只说,应有两万里左右。
路不平听了不禁咂舌,韩睢带他飞行之时,夜里尚不知觉,白天那一个时辰,速度可比普通客机要快得多了。
两万里跋山涉水,当年的红军长征,也花了两年时间。
李大狗和秋仇只有两人,也没有敌人的围剿堵截,自然会比红军更快,初步估计,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抵达。
所以之后,他又找了一位十二年前,来自襄国河西道的外门师兄,问清楚了具体路线行程。
得出应在上月中旬就会到达阳山,路不平一直记挂此事,因此才在这些时日,频频来往这里。
这些事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来。
蔡庸听罢他的急切之言,宽慰他道:“师弟大可放心等候,此前我也曾告诉过你,去年年末之时,山外下了一场豪雪,路绝道塞,人马不行,想必正如你之前所说,推迟月余时间,也是正常的事。”
“希望如此。”
路不平点了点头,若非碍于门规,他真想骑着鹿蜀,下山去接李大狗。
蔡庸不知他的想法,转移话题哈哈一笑,往那边几个雀跃打闹的少女一点,诙笑道:
“路师弟现在的名声,可是大的很呢,都流传到了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耳中,你是没有看见,刚才她们驾驭法器,摇摇晃晃飞到广场之时,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想必再有半个月的时间,只怕这里又要重现你刚来之时,人人围观的热闹景象了,届时,师兄少不了又要在刘师伯面前,受上几句挂落。”
不等路不平行礼致歉,蔡庸左手往前一引,
“师弟还请到我住处喝杯茶水,否则,待到彩霞看罢,她们就要围观你了。”
路不平无奈一笑,道谢之后,望了一眼前方外务楼内高大宽敞的厅堂,随他一起走入偏殿一间静室。
里面除了一套茶具,两张蒲团,墙上只挂有一面光如月华的铜镜和一张“道化自然”的字画。
再也没有其他物事。
路不平很熟悉的坐到一张蒲团之上,主动为蔡庸煮水煎茶。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谈,大抵是蔡庸主动说起一些外面的事情,路不平细听应答的同时,偶尔会看一下墙上的那面镜子。
只是这枚铜镜表面虽光,所呈现的内容,却非室内景象,而是轮番呈现一处处不知在哪的山水亭台,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转瞬即逝的身影。
路不平来过这里多次,自然清楚,这是赤阳峰上的炼器高手,近两百年来,炼制而成的颢月法器。
法器背后,刻有诸多阵法铭文,能与护山大阵内的一件压轴法宝相连,如此,便可如实映照,阳山各地出入口的水月镜像。
镜中轮转的三十六幅画面,便是护山大阵中的三十六个出入通道,这般轮番映照,楼内值守之人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入口处的具体情况。
如果是门派弟子正常出入,镜上画面不过一闪而逝。倘若逗留时长,在轮转画面之中超过三次。
颢月法器就会将其画面,投射在静室之中,届时蔡庸可视情况而定,去往该地查看,或者上报师门长辈。
这也是为什么路不平,频频造访这里的原因。
只要手持指引符箓的李大狗,踏入大阵范围之内,这里就会第一时间呈现他的影像。
说起此类铜镜,在正阳门内委实不算少见,皆因它们都是仿制正阳门内,镇派三宝之一的钧天宝镜。
因材料与技艺受限,所仿制的成品,有为法器,有为法宝。
又因所得材料、功效倾向,和炼制手法不一,最后成型的宝镜,也是颜色不同,其名各异。
大抵来说,青为苍空、白为颢月,黄为炎阳,黑为玄水,朱为赤火,蓝为幽光。
闲谈之间,三盏茶罢,没能等到李大狗的消息,路不平起身行礼告辞。
蔡庸送到门口,拱手后道:“还是之前那些话,路师弟其实大可不必每天都来,不是白玉仙令发放之年,能够持有我阳山的指引符箓,又非本门弟子的情况,实在少见。
所以如果有人符合上述情况,多半就是师弟要等的人了,届时,我必然第一时间向你飞书传信。”
路不平脚步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便有劳师兄了,这些时日天黑之前,我不在秋风原上,师兄若有传信,可发往典经楼里。”
蔡庸微笑点头,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