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夜侵蚀着谢安的内心。
他的剑如他的面庞一样冰冷。
他的目光如月光一般暗淡。
摇曳的芦苇荡中,一条漆黑的影子钻了出来。
“你的死期将至。有何遗言,或许我能代为传达。”
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仅亮出半张脸。
一张丑陋可怖的脸。
“我还不想死。”
谢安的语气淡弱,好似他已经死了。
来人没再言语,一把快刀削向谢安首级。
下一刻,来人身躯倒地,谢安的身影没入芦苇丛中。
风在呜咽,雨开始悲泣。
也许每一个夜晚都是寒冷的。
也许每一个雨夜都是孤寂的。
谢安不愿回想往事,那些不堪的记忆,曾不断折磨他的神经。
但他永无法忘记,正是那些记忆,造就了如今的自己。
谢安不是杀手,他也不想杀人,可他不得不将性命悬于剑尖。
各个州郡都贴满了捉拿谢安的告示,他好像已经成了这天底下所有人的敌人。
这对于谢安来说已不是一件可悲的事,他早已习惯于此,他的剑上早已沾满鲜血,又在无数个这样的雨夜被冲刷而去。
他的身影在雨中漂流,灵魂随星辰游走。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活,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活。
或许是为了还能再见到那人,他也不敢确定,他害怕自己承认这点。
谢安躲在了一座废弃的茅屋,他疲惫地想要睡去,但头脑内繁杂的思绪无时无刻不在扯动他的神经。
究竟何时能够做个了断?
啪嗒——啪嗒——
是脚步声,在雨声中既清楚又模糊。
他们总能找到自己,似乎自己永远身在囚笼。
“谢先生,她想要见你。”
一人站在茅屋门前,他的话语透过早已腐蚀的门扉传入谢安耳中。
“谁?”谢安冷冷问道。
“你应该知道是谁,现在这世上愿意见你的人只有她了。”
那人说罢转身,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安沉默片刻,推开了门,跟在对方身后。
二人乘上一叶小舟,在雨中漂泊。
湖水中的月亮摇摇晃晃,谢安的心跟着颤动。
是高兴还是难过?被雨水遮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她竟然愿意见我?”
谢安仍不能相信,他认为这或许是个骗局,只是为了他的这一条性命所说出的谎言。
但即使是个骗局,他仍义无反顾,他唯一剩下的希望就仅有这个。
再见她一面。
他和她的第一面,是在那个看不到任何未来的县城。
他以为他的命运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他只能卑微地存活在那丈余土地之间。
在那里,谢安遇到了她。
柳初然。
那时她说,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他而起。
在当时,他的身心都被她夺走。
在之后,他陪她行走江湖,再没回过家乡。
谢安对柳初然一见钟情,就像她对他说的一样,只是他没敢把这样羞人的话语说出口来。
柳初然是大胆活泼的,这是她唯一真实的一面。
谢安虽然和她在一起时不再沉默,但仍有着骨子里的腼腆。
突然,谢安的剑鞘与剑抖动起来,他看了过去,原来是自己的手臂在颤抖。
是了,他在害怕,他不敢再想了,不敢再去回忆。
小舟停靠在岸边,眼前是一栋高楼,直通天穹。
楼内并无半点灯光,黑暗得如同一头高大的怪兽。
走在谢安前面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或许是他没有留意,或许是对方轻功遁走,也或许从始至终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谢安毫不在意,径直来到高楼入口门前。
在这高楼跟前,谢安显得如此矮小,他干瘦的身躯推开了浑厚严实的大门。
霎时间,无数道光芒在谢安眼前亮起。
他的眼睛闭上,再睁开。
入眼是各种颜色的彩灯,悬挂在楼宇中的各个位置。
堂内摆设着各样名贵华美的家具物件、玲珑珍宝,无不在诉说此处的繁华奢靡。
谢安寻到台阶而上,缓步来到第二层楼。
几张红木桌子上摆着剔透酒盏,窗台前有一白衣男子背手而立,瞭望远处湖面,即使那只是黑漆漆一片。
“我喜欢下雨,但不喜欢雨水打湿我的衣裳。”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他暗淡的眼眸如同谢安一样,好似两具傀儡正在对望。
“她在哪里?”
谢安的嗓音有些沙哑。
白衣男子的眼珠向上望了望,然后说道:“这楼里原本一直是黑暗的,正因为你的到来,她才刻意点上灯火。这不是证明你有多么特殊,只是我们不能看那灼眼的光芒。”
“我要见她。”
谢安的目光不再混沌暗淡,久违地出现了坚决。
白衣男子道:“她不希望你在见到她之前倒下。”
谢安点点头,剑已出鞘。
白衣男子一抬手,数点寒芒直射向谢安。
柳家的独门暗器,曾有不知多少高手在不经意间死于其下。
但是谢安对此已司空见惯,他的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挥剑将那一枚枚银针扫落。
下一刻,白衣男子的身躯轰然倒地,喉间喷出的血污浸染了他洁白的衬衣。
柳正开,柳家的长公子,出身豪门世家的他,本应前途无限,却将性命葬送在了这囚笼一般的高楼。
谢安并不为他而感到悲悯,他们是同一样的人,都只是被纤纤玉手缠绕的丝线所牵引的玩物。
或许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解脱?
亦或许他在合上双眸的那一刻仍在想念着她。
谢安来到三楼。
一名披头散发的魁梧男子正襟危坐,他的双眼紧闭,眼睑满是疤痕,显然已经失明。
谢安站在男子跟前,剑上的一滴血滴落。
“你也仍想念着她,不是么?”
盲目男子拄着钢刀,他的声音低沉,悲伤漫于其中。
谢安没有承认,他也不敢否认。
刀挥舞了起来,剑萦绕而上。
冷兵器的交锋,在寂静的楼中接连回响,又在骤然间止住。
盲目男子依然坐着,只是他再没有气息传来。
谢安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将它放在盲目男子双膝之上。
萧震天,曾震铄古今的绝世大侠,只为护她性命,甘愿自毁双目,退隐江湖。
若非他双目失明,谢安又怎是敌手?
无论怎样的英雄豪杰,都不过是她的玩物罢了。
她想要看到他们流血,想要看到他们痛苦,想要让他们受尽折磨。
谢安走上四楼。
月光从外边照了进来,雨还在下。
凄婉的笛声划破沉默的夜,谢安静静聆听。
曲毕,长发飘然的吹笛人道:“若萧震天不是你的敌手,我自然也无法拦你。”
谢安道:“还有几人?”
吹笛人道:“你仍离她很远。”
谢安道:“你挡着我上去的路了。”
吹笛人道:“只要我还能动,便会一直挡在这里。”
于是,他再也不能动了。
于是谢安来到五楼,将那曾惹得万人流泪的玉笛摔得粉碎。
“她很喜欢那笛子,也或许很喜欢吹笛人。”
李墨阳轻抚长剑,月光在剑刃上流转。
“那笛子已不属于他,他也已不属于自己。”谢安挺剑指向李墨阳,“也许你的命也不属于你。”
“但我的剑始终在我手中。”
李墨阳是个剑客,他的剑当然属于自己。
两人的剑是相同的,也是普通的。
之所以使用这样普通的剑,只因为是她相送。
与她沾了关系,便不再那么普通。
李墨阳很珍惜这柄剑,日日擦拭得如同新铸,却忘了剑是用来杀人的。
因此,李墨阳的剑与谢安的剑相比,少了血液。
太多太多的血液。
剑是一样的,剑法却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