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栯敲开门,一个胡子拉碴瘦得脱了相的男子将众人迎入屋里。
借着屋外大雪发散出微弱的光,赵榛瞅了好一会,认出来是伍雄。
离开大河坊短短个把月时间,伍雄已经变得骨瘦如柴,脸上泛着死灰一般颜色。
伍雄看到赵榛真面容。
不过口中依然将赵榛唤作李公子,眼中才闪过一丝色彩。
或许赵榛租赁在他屋中的那段时间,是他最放松惬意的时刻。
赵榛再次出现,令他回想起一些快活的往事。
色彩转瞬即逝,很快伍雄脸上复现死灰之色,只有无尽的苍凉绝望才能塑造这种颜色。
赵榛正打量伍雄,堂屋后门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位老人。
说是后门,早已没有门扉,只留下暗乎乎空落落的门洞。
赵榛不禁四望,屋中摆设都已不见,徒留四壁。
伍家前院除了前门正壁留着门窗以作阻挡,其他墙壁门窗都没了踪影。
不用猜也知道,汴京城落之后,缺食少柴,门窗一定都被卸下来当作柴火烧了,
伍家本可算得上小康之家,金军攻下汴京一个月,顷刻沦落到赤贫。
赵榛虽心有准备,心中仍十分唏嘘。
蹒跚而来的老人是伍雄的娘。
身后围着几个小孩,紧紧靠着伍大娘,眼巴巴看着赵榛,是伍雄的孩子们。
赵榛仔细一看,孩子们很瘦,没精打采的样子。
汴京沦为人间地狱,寒冬腊月,缺衣少食,这一大家老的老小的小,竟然能安然存活,看来伍雄有些生存手腕。
赵榛又回过头看看伍雄。
他如一副骷髅架子,勉强支在地上。
再回过头看看伍大娘与孩子们,气色略好一些。
伍雄经历何种遭遇,毋庸多言。
赵榛未看见伍雄娘子,只当她为避嫌没有出来,随口问了一句:“伍大哥,大嫂还好啊?”
伍雄好像木头人,茫然不语。
伍大娘在孩子们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赵榛跟前。
她穿的袄子破烂不堪,满是脏污,非常宽大,完全不合身。
赵榛认出这身衣物是住在伍家时,伍大娘常穿的那身行头。
当时看她穿得那么得体,如今却是截然不同观感。
以前她头上箍了精巧的发箍,用头油梳理地干干净净,年岁虽大但尤为精神。
如今只有杂乱的白发,任由穿堂风中四散拂动。
脸庞黝黑瞿瘦,被散发遮挡,看不清五官。
怕是眼睛已不好使了,面庞明明对着赵榛,却将手摸向两侧。
听见赵榛说话,伍大娘摸准方位,将手递到赵榛身前,不可思议地问道:“是李公子吗?”
伍大娘眼睛不好使,耳朵更加灵敏,立刻辨认出赵榛的声音。
赵榛一把握住伍大娘的手,回道:“大娘,是我,滑州李三郎。”
伍大娘激动地将赵榛的手捧到自己脸下,两行老泪顺着她的脸颊,从赵榛的指缝间滑落。
赵榛轻轻替她擦拭掉。
伍大娘忽然冷静下来,继续握住赵榛的手,道:“李公子,我家娘子投井了……”
显然她记着赵榛刚才问的话。
赵榛顿时语噎,才明白屋外为何挂着孝幡。
孩子们簇拥着伍大娘,听到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们并未身披孝服,想来不是不愿,而是这乱世要找身麻衣也是极难得的。
伍雄突然在屋中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如癫如狂。
秦栯赶忙上前安抚。
好一阵,伍雄才从癫狂中醒来,口中呜呜,和孩子一样痛哭不止。
只有痛失挚爱才有这般深情。
屋子里所有人都没有出声,任凭伍雄尽情哭泣。
那压在他心头如大山一般沉重痛苦的情绪,今日就让它如火山一般宣泄吧。
屋外传来响动。
秦栯走到门前,往外一看,伍家外面不知何时聚起人群。
天色已黑,又没有火把,秦栯看不出门外到底聚集了多少人,感觉眼皮底下全是人,一直延伸到黑暗最深处。
屋外走进来一个小老头,是侯保长。
旬月不见,他看起来似乎又老了十岁,又瘦又小,毫不起眼。
赵榛几乎没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