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是汴京步入寒冬的日子。络绎不绝的百姓走在御廊,两侧的摊贩拼了命的在喊,买果子选字画的外地人也多,但要数最受欢迎的便是卖酒的人,越烈越好,吃下去暖烘烘的,驱逐寒气。
熙熙攘攘的御廊,店铺与官邸相依相连,官邸间间都差不多的样式,是为了掩人耳目,因为走进去便是另一番风貌,另一番富贵。
一甫进穆府,一条条砖路,通往池塘,亭阁倚池畔,映出一条条迷蒙的水花,庭园的一侧耸立着花榭与长廊相连,顶着精致的花纹砖、瓦当、和垂兽。
有时候一阵风吹来专属十二月的冷,仍不损害这里仿如春日的美景。
但有一所小屋,虽临近主屋,但颜色不知为何总是别人的淡一些,就好像忘了泼墨,失了色的山水画。
身在那里,却格格不入。
阳光透过落地格扇,顺着光线看着里头一男二女的一出好戏——
而当中唯一的男人是穆府的当家穆震中,年龄约五十开外,身材肥硕,皮肤如黄豆,毛发花白,胡子短蓄,修得十分整齐,衣衫短袍亦然。
老男人的精美打扮,倒有点像滑稽的戏中人。
甫进这房时,满目的灰尘,毫不掩盖他那厌恶的眼神,探望了四周,缩了缩难受的鼻翼,总觉得有种难闻的气味。
但他又懒得说,只直截走向临窗的坐椅。
身旁一直跟着的女人则心领神会,用手巾擦了擦坐椅。那女人是他的妻,叫古丽莹,生得一副尖嘴瘦脸刻薄相,却又对男人又敬又爱,犹豫了一会,才抽出巾帕替他抺去灰尘,让他坐下,自己则站在他身侧。
穆樗默默看着他们两人一番旁若无人的举动,熟识又陌生。陌生是因为他们竟亲临她的房,熟识的是一如既往的作派。
刚进来命她的贴身使女竹枝在外等候,他们两个也都没有带女使,想必是为府上最近的一件丑闻而上门。
待两人都安顿好后,穆樗便低着眉眼,和顺的作揖向两老俩请安:「父亲、母亲,女儿向两位请安。」
古丽莹假意惊呼一声,摀住嘴道:「樗儿,你这就太见外了。还不快快起来。」脚却分文不动,手也没动作。
三人的关系呼之欲出,见外而生疏。
穆樗打完招呼便没再说话,耐心地等穆震中开门见山。
穆震中皱起眉头,盯烦穆樗那死鱼般的面孔。同样的花样年华,穆家其余几位女儿一身俏劲活泼,而她却过得像个老翁似的,说一不二,应应诺诺,又胸无才智,早早已把穆樗当成无用弃女,置若罔闻。
临近十六岁,本以为把她嫁出去已是她对穆家最大的价值,但没想到穆家竟面临如此困境。
“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让你办……“
穆震中边享呷着古丽莹砌的茶,边把穆皓的事说了一轮,把她要做的事也清清楚楚的交代,遂用一种赐恩的口吻道。
“让你给穆家犠牲,是你荣耀,也是你唯一的用处。“
穆震中叩叩茶杯,从未用正眼看她,也没听见她回话,便以为她答应下来,徐徐道:
“赶快收拾好东西,衙役应该很快找上门来了……这间房该修缮一下,好腾出来用……“
眼睛溜溜地环视这所房子,打算把这里化身为杂物房。
穆樗就像没听见一般,仍站在那,分文不动。
穆震中瞧她没答话,脾气一下子便上来,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人可以忤逆他,他的女儿更加不可以。
“还不滚去收拾!“
这时,穆樗终于开口,稍然回绝:“这种荣耀女儿可担当不起,无福消受。“
这一句,彻底把穆震中和古丽莹惊住了,他们想过几种可能性,想过她会求饶,猜过她会求偿,但没想到她会回绝得如此直接。
只听那漫长的吆喝声:“你敢——“
茶杯重重一掼,连带茶壶倒翻在桌上。
热茶瞬间泼洒到穆樗的裙带,星星点点,却不见穆樗后退半步。
古丽莹赶忙劝道:“老爷,让我来,让我来说。“
遂又偎着穆樗的手臂,亲切的喊道:
“樗儿,你也不忍心看着家里唯一的灯火给毁掉吧。你两个兄弟都死了,只剩穆皓一个男丁。杀人可是要死的大罪,穆皓一进出便出不来了,人头落地。你可忍心眼白白看着穆府唯一的子孙断送公堂?“
说着说着,古丽莹已声泪俱下,端出一副为人母的苦忧。
这位“慈母“,说的每句话都想把别人的女儿送去死。
“恕难从命。“
穆樗语气淡淡的回绝眼前苦苦哀救的夫人,不露痕迹地挪开被古丽莹抓住的衣衫:“这可是有关生死的事。“
说实话,看着古丽莹这般假仁假意好声好气的模样,她只觉得恶心反感,比起这有名无实的父亲更甚。
“这事由不着你。“穆震中大声拍案吆喝道,气急败坏。他可由不得有人一二再再而三的反驳他。
“只要我誓死不从、誓死不认,官衙也不能枉人。“穆樗镇定的看着眼前的父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反驳他。
两条细眉似含蕴人无穷的坚定和反抗。这是穆震中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如此鲜明的表情。
穆樗瞥见他的掌心一片紫红,是用了十足的力去拍啊……这一拍,他的老骨头都要散了。
桌上已经没其他东西让他发泄,穆震中气得拍案叫起:“你!“
她看着他的怒颜,心想:他又拍又叫的,怕是离开这屋后,起码得在床上躺个二三天才能恢复元气吧。
这么一想,穆樗的面目更是奇异,似是神游外空,令穆震中瞥见更加怒不可遏,这是什么态度?竟视他的话为无物!
“先别动气,先别动气……还是由我来。“古丽莹立马掣住穆震中,转过头又捉住穆樗的手膀,向她保证道,“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会答应的。对吗?老爷。“
穆樗虽目无表情,但心里讽刺。自从初月十五后,穆皓一直藏在府内,不曾外出。穆樗听女使间嚼嘴,得知他不但闭门不出,而且神智不清,当古丽莹问起发什么事时,穆皓口念念但道不出个依然,但神情十分惊慌。
于是乎,穆震中唯有派人到外去了解一番,才知他犯下这弥天大罪——
外界流言道是穆府其中一名子女杀害了岑家二公子。
是何许人就一直未有定论,谁也不敢妄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