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参与了,这场可笑的游戏不应该有她的位置——
“诶?”柴花歪着脑袋:“可是你不是要打倒刘念吗?现在就退出啊……”
什么气人的语气……!算了,不要和他们这伙人计较——
“——而且她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配写作诶,你不打算教教她吗?”
“喂喂柴花你到底是哪一边的……”这是局势瞬息万变吃瓜稍纵即逝的谢进歧。
“……但她说的有道理啊。”这是坚决拥护花嬷嬷的、嘴巴吃得脏兮兮也要抽空加入讨论的小蓝子。
“是啊!”这是明明在话题中央但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刘念:“你不是说我的文字是死的吗?——那你把我救活好不好?”
救活……?
李诡转过身。她的眼睛立起来,活像一条正嘶嘶吐信子的蛇,虎牙尖闪得像淬了毒,说出的话也像窝缩在森林暗处瞄准时机忽然喷射的毒液:“先说好,我不打算救活任何人。——但是刚刚那个同学说得确实有道理啊,”她这会儿又是真情实意地笑着了:“刘念,我要让你知道——你为什么不配写作。但是按你现在的水平、还有你们社团这群…牛羊的水平,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自己参悟到。”
李诡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如你们所愿,我要加入。”
诶……?
没等刘念反应过来,一瞬间蛋糕和鲜花炮仗一样飞进李诡手里,让这稍微起了些寒气的场景一下被热热闹闹的欢庆氛围打了个彻底,谢进歧的脸被左右抹了六根猫猫胡须,此刻虽是严肃地伸出手却看着让人忍俊不禁:“欢迎新部员!——李诡!!”
啊?
“先说好别给我——唔!”
柴花面无表情地往她嘴里塞了个大泡芙:“啊?你说什么了吗?朕龙体抱恙,没听清。”
“这样的话今天就是三喜临门啦!”刘念还呆着呢,一张大脸忽然凑过来,华安又给她糊了一脸蛋糕。
“三……?”
“对啊。”奶油好像天边的云朵在她眼前升腾,蓝望帝轻飘飘夏风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吹过:“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拿到国奖,已经保送啦。”
“所以……?”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可以奉献给创造社啦!”
谢部长真是,一开口便是剥削压迫的资本家嘴脸啊……蓝望帝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嘛,人还是要有些分寸的。
而且……
“欢迎回来。”
他也还是会说些好话的。
「红富士山」
很久很久之前,据说在这里还是一片白石滩的时候,晚上赤着脚走在这里,会闻到海风打在身上的咸湿气味,偶尔,也能听到海螺的号角。后来高楼顷刻之间露出狰狞的面目,以高耸的身躯阻挡住海蓝的视野,风于是也被隔绝在柏油道路的尽头外,这样是合适的吗?笼屉的暖烟打在刘念脸上,氤氲雾气里自行车链条相错的咔哒声、孩子们放学的笑闹声、李诡发梢掠过空气时飒飒的风声都融成一个白胖包子的形状,于是有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咕噜噜……
“让你不吃晚饭。”李诡小声道。
刘念尴尬地涨红了脸,明明是自己跟着人家出来、美名其曰和老师增进感情,现在却是让赶着回家的小老师站在灰扑扑的路沿等自己买包子。所幸阿姨动作麻利得很,裹在白布套里的手白鸽一样翻飞,三下两下就递过来一袋白扑扑满是热气的塑料袋:“边吃边吹哈,小心烫。”
刘念扑腾腾跑过去,献宝一样递上:“小心烫,边吹边吃。”
李诡撇撇嘴:“我不傻。”也不饿。
结果一口下去烫得直吐舌头,充分证实了傻不傻和烫不烫没有任何关系,李诡一面小心地嘶气一面没好脸色地打断正在旁边狼吞虎咽的刘念:“你要跟我让你跟了,现在吃也吃了,你总该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了吧?——我记得已经说过,教你是之后的事儿,我得先备教案…”
“那个!就是……”刘念一下子停下吃饭的活儿,噎挺得忙捶两下胸脯,看得李诡好不嫌弃扭过了头,又被她接下来的话惊得兔子一样猛转过来。刘念又搓搓手又搓搓脸,搓得满身热气才低着头小心翼翼瞧她:“我上周,比赛的时候,错怪你了…想和你道歉。你说得是对的,是我不明事理还硬要插进去,结果……”结果是我断了张莉莉写作的念想。
哈?
他们站的路口正好是个十字路,此刻红灯恰好亮起来、急促的铃声响彻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李诡不认可的半边挑眉落入红色的闪烁里,好像在双目间架起一道禁止通行的围栏:“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把别人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恶不恶心啊?”
红灯慢慢地停了下来,静止的世界此时如同春天破土的种子,在这短短几分钟的循环里不知疲惫地再一次苏醒过来。
刘念的声音被车的鸣笛声盖过,却清晰地到达了李诡所在的彼岸:“你认为是你的责任吗?”
她声音冷静。李诡想,这样才对,这样才是能写出那些冷酷的字的、‘刘念’应该有的声音。只是听到的瞬间,还是让李诡通体有如第一次触碰到她文章时的震慑,她没有自知地后退一步:“不然呢?”
“怎么会是你的责任。”刘念叹气:“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奇怪。你好像总喜欢承担没必要的压力来惩罚自己,而似乎乐在其中。——在创造社…还是创造社的那天,我答应你的寻衅…对不起对不起、挑战,从你的角度看,应该是完全没必要的吧?”
“那天也是,她没有天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但你点出来,不仅让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到你身上,就连她如果后续没有参加比赛,你大概也会觉得是你的缘故吧。——如果我没有一时冲动就上去…”
车灯在路沿水潭的倒影随着发动机的一声轰鸣沉默地洇去。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李诡满不在意地把吃完的塑料袋随手扔进垃圾桶,结果塑料袋鼓囊囊地乘着空气在车流上飞了一圈,最后落到某个商铺遮雨的蓝色塑料顶上。“看透我让你很有成就感?还是觉得我把自己对文字苛刻的态度强行安在所有人上是一种道貌岸然的焚书坑儒?随你怎么想好了,但是你们爱才如命的谢部估计还在因为把我拉进来沾沾自喜呢,还是说你们准备现在撕破脸,让我明白我只是被整了一通?我早就……”
“没有!没有!”这下是刘念慌张的声音盖过整条街了:“怎么会!没有!我们是真的想你加入的,不是整蛊,你,你……你对自己除了写作以外的魅力也多少有点自信嘛!”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眼神也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愤。我?写作之外?李诡呆了一下。我这个人抛开写作还能是什么啊?
没有这支笔,我现在在哪儿都不一定。我抛开它?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刘念激烈的声音噼里啪啦砸过来:“你确实是对文字有自己的标准,也严格地践行着,但是我却没有达到……”
“你是真的觉得我不配写作,可我就算知道了,也不知道怎么改变……”刘念又低下头小狗一样偷瞄她,好像刚才冷漠的、激烈的都只是她倒映在水面的影子:“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说罢她又紧忙加上:“和你没关系哦!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你!你不要又把这揽成你自己的责任!”
……哈?
“你……”李诡难得有些语塞:“你们创造社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真的吗?!”刘念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活泼地扬起蓬蓬的脑袋:“谢谢你!!谢部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回去就转告他!哦不,你现在已经是部员了,我不能抢你功劳!”
……
“这么蠢的话说一次就行了,谁还当面去说啊……”果然在集体中生活久了的人,脑子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一些问题吧……
“好的!那我会在转告他的时候署你名字的!”
“别啊!好蠢。”
“呜……”
“行吧行吧你们爱怎么怎么吧。”李诡扶了扶额头,深感自己日后的教学道阻且长:“行了,你现在道歉也道歉了,晚自习也快开始了,我们在这分开好吗?”再和你呆久一些,感觉真的要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等等等等等下!”她刚要走,手腕又被攥住——这么大力,果然还是有些生气的嘛。怪不得那天张莉莉手腕上都红了一片……嗯?不对,怎么想她都只是单纯地控制不好力气吧。“什么?”
“就是,那天,全国中学生征文赛第三分会场的场景……”刘念眼睛亮亮地盯着她:“是你做出来的吗?我还想再看一次!”
……
“晚自习,”李诡闷闷道:“时间要到了。我走了。”
“一次嘛!”
“晚自习……”
“一次嘛!!”
“自习——”
“——一次嘛!!!”
刘念你是不是属狗的啊!这么大个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装牛皮糖,怎么有人能忍下你这个德行……
李诡在刘念布灵布灵的注视中掏出手机:“就一次。闭眼。”
“哦哦哦哦哦哦!我准备好了!”
别说得像海绵宝宝一样行吗……
充满人气的街道,慢慢攀上天空的夕阳,白菜肉包的热气还黏腻地挂在她唇舌间,鼻腔都是肉汁的香。她轻吸了一口气:“一条河流从墙后流淌而过,水流浑浊而强劲,像只气喘吁吁的獒犬。越过它去,便是森林。那堵墙很矮,用粗糙的岩石砌成,让人能看见漆黑的水,星辰在它的脊背上奔跑,背景是茂密的枝叶——好像在一口井中。”
“睁眼吧。”
光的重压与缤纷绚目的斑点在渐渐厚重的眼皮下消去了印记,她感到有一阵几百年前从大海上吹来的风扑打在她沉在闹市中油腻腻的脸上,身上的淤泥与伤口都被轻而易举一揭而过。脚底传来的动荡触感让她紧张了一瞬,青苔。河水。森林。
“这是什么?”
李诡没有回答我。她向前走去,周身的群星组成一架跳动的旋转木马,在这富有感染力的黑暗中,她苍白的皮肤浸泡上一层古铜色的油漆。我不安地坐在墙头,她离我越来越远,离河流越来越近。那不是那晚的河,它危险、炙热、流露着危险的金属光泽。
你要去哪儿?
她轻飘飘地轻点在河流,蜻蜓一样的脚尖托着她身体。忽然消失,忽然重现,忽然传来火炉上茶壶嘶嘶作响的声音,忽然凑近我的脸前——
“不爱是最大的罪。”
忽然出现在我脖子上的迷你的收音机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的嗓音像探戈舞曲歌手一样柔和。
这是哪本书?
若泽·爱德华多。贩卖过去的人。
哪一章?
第二个梦。
为什么……所以为什么?
一切安静下来。她灵魂附着的躯体此刻越过墙,也朝着城市灯光的方向离开了。李诡细长的眼睛像柏树的残枝,她在这寂静的尽头歪着头笑,蚂蚁正在啃食她清白的脸庞,刘念操纵着耳朵乘风飞起,堪堪抓住了最后的回响。
“追上我吧。”
追上我,我便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