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解文者,解化天地,交通古今,大德之行也。
-----《解文说字》)
注:(比及大周,金石之学复燃,然乱世频仍,传承早尽,凡宿学者,通大龙文者百里取一,通前、后龙文者万中无一,若古天方诸国蚪文、古南岛泥纹等异邦古字,通晓者几若凤毛麟角。
-----《金石小考》)
因某些原因,观中道士别的本事没有,但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老古董极多,解文这招正是用对了路子,因此不消七、八年,妙通观就老树开新花,在鲁国金石、考古界中名声大振。
注:(洪定二十三年,春,黄公晋平州防御使,掌一州军事。军司马张志见五彩鸟衔物,欲捕,鸟飞物落,得一铜镜,以为吉兆,乃献镜于黄公。
黄公幼子性顽,举香焚镜,引发镜中奇光灼灼,见无穷重山妙水栋亭楼阁,其景栩栩若真。奇光蔓延数丈,三日方休,见者以之为奇。
--------《平州府志》)
两名腰挎佩刀的彪形大汉站在妙通观会客茶室门外,犹如门神般一左一右将茶室门口挡的严严实实。
本应该侍立门口的两个小道童清风、明月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也不敢靠过去,只是在几步外偷偷的咬耳朵。
茶室之内,妙通观观主清虚道人一双小豆眼滴溜溜乱转,正手捧一件前朝留下来的绿釉青花波月盏,向对座两位贵客敬茶。
其中一位年纪与清虚仿佛,大约四旬左右,身材矮胖,脸型更是其圆如月,生的一副财源滚滚之相,正是常与妙通观有生意往来的奇珍阁大掌柜金如山。
另一位却是平州有名的衙内黄震晖,此人为平州防御使黄乾泽次子,借父余荫,虽年纪轻轻,却已然身列宣义郎这等要职。
倒茶的两位道童刚才已在金如山的示意下被请到门外,清虚只得自己抓起茶壶来给三人分别满上,又道:“金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何必如此小心?”
金掌柜拱了拱手,道:“观主莫怪,今日金某乃是受黄大人之托,不得不慎重一二……”
金如山一辈子功夫大多在嘴皮之上,不消三言两语,自将事情大致交待清楚。
原来那位防御使黄乾泽得了一件珍奇古玩,但这件古玩上镌刻的字迹却甚是古怪,多少文人高士都无人认得,只得找上行内翘楚奇珍阁,却把奇珍阁供奉的数位金石大家也难住了。
亏得金如山知道妙通观近年来便靠着给人解文吃饭,观里颇有些上古文字高人,不知解过金石界中多少难题,自然便转托了过来。
金如山从袍袖内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托于掌上:
“观主请看,这是本阁詹供奉誊下的刻文,不知观主可解得吗?”
清虚接过册子,手触处便觉出些湿滑温润之意,又用拇、食二指轻捻纸张,竟是韧性十足,便猜出册子是用天蚕纸作成的。
此纸薄如蝉翼却又不易损坏,用矾水泡过,两个时辰之内可透过纸张视物,多用于誊抄珍贵稀有又难以辨识的上古典册、刻纹等。
他定睛细看,见这册子首页上只有一列大字,除却中间夹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古文字外,其余皆是弯曲散乱、歪歪扭扭的线条,遂展颜笑道:
“这种蝌蚪文字乃是古天方诸国的文字,俗称‘天书’的便是。”
“后人以讹传讹,以为是天上仙人所书,这可算是个大笑话。蚪文早已失传许久,整个平州怕也只有本观经阁万卷藏书里面才能捡出一些。”
又斟酌了些时候,指着那个方格古字:
“这个是数千年前景、朱两朝时期盛行的后龙文,想来应是个‘元’字,此字前面的蚪文大概是‘明白、了解’的意思。”
“‘元’字后面这些应是四季中初春之意,再后面吗……”
“乃是蚪文中较常见的句尾字,字义繁多,如用在题首,一般多作‘记事’或‘记录’讲,堆砌起来大概便是‘明白或者了解元和春的记事或记录’……”
“这是什么意思?难解……嗯嗯,贫道且先看看下文再说。”
清虚继续翻动册子,见头几页里面除了几个‘元’字仍旧用后龙文书就之外,其余都是蚪文,册内第一页最前一列乃是单独列出的数个蚪文,与其他密密麻麻的文字分隔而开,想来乃是题头。
清虚费力思忖了半晌,皱着眉头指着题头道:
“这大致作‘红’字解,这又是个‘屋’字……后面似乎说的是柔弱的女子,再后面应该有‘躲藏、躲避’之意,连起来便是‘红屋弱女藏’……”
“他奶奶的,这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三十三天真君在上,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着也不管金如山一张嘴张大的能塞进个鸭蛋,又翻了一页,瞅来瞅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些认识的,遂指着一列蚪文道:
“这个还是‘柔弱女子’的意思……”
“后面应是‘中央’之意,再往后似乎是‘刚强’,啧啧,这里是‘不要、不可’……”
“奇怪,后面又是‘弱女’之意,不对不对,应该是复指,‘弱女们’之意才对。”
“他奶奶的,岂有此理,藏一个不够还藏一堆女人,真是不要脸之极!”
“再后面好像是‘多多察看’的意思……”
清虚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头昏脑胀,喝了杯茶后忽然一掌拍在腿上,恍然大悟道:
“是了是了,这一段原来是说的是提防各房争宠的手段:
要想老婆多还不争风吃醋,那首先正房须是个明事理的柔弱女子,断断不能要‘刚强’女子,就是不能要悍妇吗,不只正房,其他各房也须是娇弱女子,这样还不够,还要派心腹丫鬟时时察看多多监视……”
“真真是老谋之举、经验之谈……”
“唉,贫道若是早明白些年,还出个什么家,直接还俗讨老婆去也……”
“三十三天真君并过往神灵在上,这句当我没说……”
金如山转头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黄震晖,见其隐有怒色,忙提醒清虚:
“这个怕是有些不对,观主莫不是弄错了?”
清虚嘿嘿两声:
“错了?岂有此理!“
“别的倒还罢了,说起这蚪文,贫道认了第二,整个大鲁没人敢认第一,贫道若是错了,那谁还能对?”
哼了一声,连翻了数页,却没几个认识的字了,终于翻到后面认出一行小字来:
“你瞧瞧这是……这是什么,‘九*一*、三*二*’!“
“他奶奶的,这分明就是房中之术吗!”
“咳咳,三十三天真君并过往神灵、诸天神佛、历代贤真在上,非是贫道有辱尊神啊……”
翻至最后一页,又找到一行认识的后龙文,‘景武德XX年’,清虚低头寻思了半晌,嘟囔道:
“大景啊,这说的是大景武德年间的事?哎呦……”
忽然想起封页的几个字,于是妙手偶得才思泉涌,霎时间一通百通真相大白:
“封页上的字应该这么解,前面乃是个‘明’字,后面可直解作‘春’‘事’或‘春’‘记’,合起来便是《明元春事》四字。“
“这明元当是指大景最出名的宰相祝明元,哎呦,这祝明元还中过解元,四字解作《解元春记》亦可……”
清虚拍了拍发呆到流口水的金如山肩膀,笑眯眯的道:
“金兄,这祝明元号称‘景朝宰辅第一’、‘盛世名臣无双’,乃是儒之大者,从未流出过什么风流韵事,民间话本把他当作文昌星君转世,直比作圣贤一般看待。”
“此文一出,嘿嘿,只管翻印了出去往市井间散播,便是印个三两万本,也挡不住几日便要售罄,管教老兄赚的盆满钵满,不过吗,却千万小心些,莫教那些恼羞成怒的儒生们砸了铺子!”
黄震晖面色大变,伸手一拍桌子,怒道:
“岂有此理,简直狗屁不通,明明镜上说这是……”
忽觉失语,立即转口,
“这解的分明不对,老道士你到底懂不懂天书?不懂就莫要充明白,本官再去别处找高人便是!”
他这个宣义郎虽是个文散官,到底出身武人世家,行事言语倒跟武官一般无二,之前温文尔雅不过是装相作态,这刻心下不满,真面目立时便显露出来。
清虚被骂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金如山一把拽住清虚袍袖,摇了几摇,又回头对黄震晖苦笑道:
“大人言重了,观主说的不错,论起注解上古文字,妙通观在我鲁国首屈一指,便是在天下数十列国中,妙通观的口碑也是极好……”
“这个这个,天书晦涩难通,观主这匆匆一瞥或许有些偏差也未尝可知,再说观里还有数位解文高人,渊博精通尚在观主之上,不如将高人全部请到,合众之力或许可行,大人以为然否?”
清虚终是顾忌黄震晖身份,不敢发怒,也顺坡下驴:
“说起来经阁几位师叔伯长年泡在典籍之中,解文倒也不差于贫道,宣义郎不妨宽限些时日,贫道联同几位师叔伯细细探讨,自能解的让您满意。”
“不过适才听起来,宣义郎那里好像还有可印证的东西?解文这种活计吗,印证的东西越多,解的便越准,您看?”
黄震晖阴着脸沉思片刻:
(鲁国一脉相传,源自上古,又兼文风鼎盛,远强于周边的宋、卫诸国,这什么破天书烂蚪文本国都解不得的话,周边诸国想来更是白搭。
父亲又不让露底,此事真真难办,也怪不得大哥不与我抢这趟差事……)
他想来想去只觉后悔不及,又终究别无他法,只得摆了摆手道:
“没其他东西了,既然金掌柜如此推崇妙通观,这书就交给观主,十日后黄某来取解文。”
清虚大摇其头道:
“宣义郎有所不知,解读古文字本就烦难,似蚪文这种偏门字体,本就与神州龙文传承不类,若要解的确凿,需要搜集无数外域天方诸国典籍比对。”
“若无成文典籍,也需有些断简残篇,如此才可细究文字之根底,探明演化之来龙,然后逐字推敲,因文生义,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
“似此数万文字,便是人手足够,若要完功最快也需半年时光,哪里有十日可就之理?”
金如山随之微微点头,奇珍阁每年不知要鉴定多少古玩,解文之事所在多有,亦和妙通观多次合作,也算是道中之人,自然明白里面关窍。
黄震晖得他示意,略一沉吟:
“半年太长,越快越好,最迟三月内务须解完。”
清虚解文的本事不行,但察言观色这种事上却是不落人后,否则也作不成一观之主,这刻见黄震晖面皮僵硬,又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在期限上含糊不得,便立时转了方向,故作为难之色:
“这蚪文艰深之处非同一般,若要三月内完成吗,只怕连累几位师伯、师叔日夜操劳,他们年事已高,这个……这解文费用若少于……”
他伸出两个指头,‘两贯’二字正要脱口而出,忽瞥见金如山眼色示意,忙即改口。
“这解文费用若少于二十贯,本观便不敢接了。”
黄震晖随手将一个锦丝囊扔在桌上,道:
“里面是三两碎金,三月内解完,全是你的。若解的好,家父另加赏赐,解不好,以后平州的解文之事你们妙通观也不用接了!”
顿了一顿,又道:
“另此事除却几位解文高人外,我看他人也不必知道了吧。”
鲁国一两黄金可换十六两白银或十六贯钱,一贯钱便够一户平民吃上一年饱饭,前面二十贯钱已经算是狮子大开口,这回可是近五十贯。
清虚知道以黄震晖的身份断无坑骗之虞,这笔买卖可着实赚的大了,更不要提还有‘另加赏赐’之语,立时喜上眉头:
“宣义郎果然豪爽,妙通观定必竭心尽力,不敢有负大人之托,一俟解完,不劳大人来取,贫道当将原本并解文亲送上黄府,中间绝不经手他人。”
黄震晖脸色稍霁,哼了一声,扬声道:“家将何在?”
厢房门外两个大汉拉开门户,走将进来,低头抱拳,齐声应道:“坎忠(坎义),请大人吩咐。”
黄震晖对两名大汉道:“你们两个就留在观里,好好看着,每隔十日,便将解完的文辞送来我看。”
吩咐完毕,黄震晖也不多说,起身便走,金如山也紧跟了出去,远处的黄府家丁奴仆们早已过来迎接。
清虚连忙叫上道童,亲送到观外,直到马车远去才罢。
众人回到观里,两个家将亦是紧紧跟随,清虚回头吩咐清风:“呆着干什么,还不给两位大人安排住处?”
那位矮胖些的家将唤作黄坎忠板着脸摆手:
“不急不急,我家公子既然吩咐过,吾等自不敢不从,东西在哪里解,咱们哥俩就在哪里看着,东西放在哪里,咱们哥俩就在哪里睡,胡子与鱼不敢远离……”
“是叫那个胡鱼吧?咱是个大老粗,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一会儿也不能离开!”
清虚一边掏出些碎银,借着袖子遮掩递给两人,一边笑道:
“观里解文的地方乃是后园的经阁,解文的几位师叔伯吃住都在阁里,东西放在里面安全的很,两位无须担心。”
“不过经阁地方有限,住的也差,两位若强挤在里面实在委屈了,还是住在观里的客房吧,那里住宿既好,离经阁也不算太远,正方便两位察看,不知意下如何?”
黄坎忠、黄坎义收了银子,态度又便不同,两人对瞧一眼,各自一笑。
还是黄坎忠出声道:
“就依馆主说的办,咱们兄弟也没别的意思,道长们只管和平日一样,我们偶尔去看上那么几眼,也不敢误了道长们解文,只是每十日却要拿出些真东西来,莫教我们难做便是。”
清虚道:“好说好说,贫道还要耽误些时候,将先前解的记下,再行送去经阁,两位且先歇息片刻,再教明月引着二位认认经阁的路。”两人道一声‘有劳’,跟着清风离开。
清虚心下暗笑:
(早听几个闲嘴的富户吹嘘黄府前些日子得了一件奇镜,烟熏火燎下绽放光华,可如走马灯一般显现各种珍奇财宝、美人艳女的影像,这誊文想必便与其有关。
(嘿嘿,左右不过是些淫词荡曲,这黄宣义还刻意伪饰,真是掩耳盗铃之举。)
(他奶奶的,金如山这个死胖子平时要价这么高吗,合着之前我妙通观就是赚个辛苦钱,大钱都被金胖子赚去了!不过这回可便宜了我也,这等大活,可不能耽误在经阁那堆死脑筋手里。)
他回到内堂,取了纸笔,先写了四个大字‘解文总纲’,又将自解的在纸上写了,不过是‘第几页第几列作何解’、‘全文应作何解’等等。
注解完,将原书并注解一起包了,交予明月,嘱咐道:
“你将这书册交给经阁的几位师叔、师祖,叫他们把手头活计都放下,务须两月内译完与我,还有,以后每十日注解文辞抄上一份交予两位家将,此事不可乱传,路上不可翻看,你先去罢。”
等明月走了,这才急吼吼的拿出黄震晖留下的锦囊,倒出几片金叶,见果是成色上好的足金,取了小秤秤量,三两足额之外还多上两钱,又分别用牙咬了咬,才笑嘻嘻的收了起来,只是想及按行规还要给奇珍阁转托费用,又不免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