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游躺在溪边的草坪上晒太阳,春日午后的阳光真是好极了,晒得人浑身暖洋洋。
溪边有个姑娘在洗衣服,是村长的亲戚,听说明年要去城里的绣房做工,工钱按件计数,做三件屏风或者壁挂这种大绣品的钱抵得上自己一个月的月钱,叹气。
同宗不同山的几个一起出来的女子,有去世家豪族给夫人小姐当贴身侍卫的云州,活泼伶俐,最擅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巫术蛊术又学得极好,在宅院里如鱼得水,入职几个月就深受小姐信赖,不菲的月银之外还获赠珍珠玉石;有在山上的时候就喜欢夜观星象占卜自娱的姜婵,去了京城的司天监做监侯,继续观天象、察地气、编文书,事业之稳固就连王朝更替都不必担心;回家乡的林果果也算得偿所愿,做了医博士,年底就要和青梅竹马完婚。
同宗的男子更不必说,去镖局的,进书院的,当官的发财的不胜枚举,比女子更为容易。
平游过得不算很差,只是看着认识的不认识的、远的近的人,留在山里的修仙问道练术法,出了山的通通选好了自己的人生路,似乎只有自己,选了个横野校尉的路,以为选了自己想要的,却发现实际情况同想象的不一样,不知要如何往下走。
回城?平游并无亲族能在城里帮着跑关系动人情,月银本就少,攒下来的钱别说用来疏通关系,就是请中间人吃几顿酒楼都危险。几个月前平游还看不上利益交换的蝇营狗苟,不曾想时移世易,今时今日居然想打点都没钱没门路。身上这官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做横野校尉,又去哪里,做什么呢?
回宗门?不作考虑。
虽然初来此处的日子里,平游格外想念山上的扫洒仆役,拥书万册的藏书阁,以及山脚伙房,但是,宗门的腐朽和封闭实在令人窒息——那是一种宛如泥沼的氛围,似乎除了得道成仙,其他万事万物都只是虫豸,微不足道。
虽然时日一长,平游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虚伪与讽刺之处:一些并无天分也无勤恳的人留在山中,倒不是真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只是畏惧山外的烟火人间,俗事俗物;或者已在山中久居人上,留着瞒神弄鬼,招权纳贿。但是这一切总披着个名为修仙的锦绣外衣,凡人仍敬畏,皇家仍拉拢。
好在像平游一样对山上生活厌憎透顶,或者本就只是上山学点本事的人,能通过三年一度的考校拿牌子离开。
天下大小宗门数以千计,林立于山川田野间,和诸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山中出来的人大多身怀异术,有的不能,有的不想求仙问道,就在俗世中选个行当栖身,大多是谋个一官半职;朝廷取之于民的金银粮米布帛等物,按月运往记录在册的大宗门山中,以求天灾妖祸时宗门出手相助,或是两国相对时宗门来人撑撑场面。
小宗门与小家族的合作,大抵也是此种路数。
所以平游偶尔会疑心,自己出山效力官府,只是从一个粪坑跳进了另一个粪坑。或者,也许世界就是一个大粪坑。
平游六岁的时候,被父母送去参加应国十八宗门的根骨测判。
每个小孩四五六七岁都有这么一遭,没半分灵根慧骨的就回家好好读书或者学点手艺,再不济去种田,总之日子继续过;而有点天资的,还要通过层层考核,通过考核决定去哪门哪派;天皇贵胄或天赋卓绝者,被峰主门主长老之类的抢着收为亲传弟子。
平野恰巧属于有点天资那一类别,她常想,当初就不该费五年苦工过那破考核入驭星宗,有意思的东西学了点儿,没意思的狗屁学了很多,如今算是鼫鼠五技而穷,出山牌拿的是中上,当小官还落得个外放,也不通晓人情世故;如果学手艺,现在说不定都赚个小房子出来了。
然而,让平游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根骨测判给了她一个新的机会,回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