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跃龙原后,林亦明立马就办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和许四结拜。原上留着的人不多,林亦明索性没请他们,把新买的媳妇冷冷的晾在破旧的厢房,自己威武的在前院里摆了张漆黑如墨的大方桌子。
许四连连推辞,他那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觉得拿了人家的钱,就该踏踏实实的给主家干活。是做牛还是做马,都是主家一句话的事儿。一个被人雇来的长工,哪里还敢和东家攀附这层关系?!
月儿亮堂堂的,清明爽朗的晚风中混杂着剁碎的青草,涩涩的清香。
驴已经被马匪给抢走了,许四晚上也没法搂草喂牲口,突兀的清净一下子让他不知所措。
看着牲口喂食的食槽,回忆起东家白天推心置腹的说辞,觉得心里有些别扭,还是得跟东家讲明白。
太师椅上的林亦明摇摇晃晃,许四鼓足一股气,小心翼翼道:
“东家,俺寻思要不算了吧。”
“啥算了?”
“就是咱俩结拜的事,我一个干着粗活的佣人~要不是前些年闹灾逃荒,您收留了我,我早就饿死了!”许四压低嗓子,怕在外人面前驳了东家的面子。
听着这些,林亦明如鲠在喉,心里愈发像一团缠死的乱麻。
目光落在了许四拖沓的跛脚上,遭遇马匪时的画面扑通进自己脑海,隐隐有些话想要说出口。
“我就一个跛子,谁家还要我呀~都嫌弃的很。东家您不嫌弃,还每月都按着工钱给我,我知道您仁义,吃的用的没有半分克扣~我能给您当长工,就是上辈子积了德,哪里还敢奢求别的呀!我怕我福分不够,这辈子用光了,下辈子就遇不着您了呀!”
空气中流淌着一股驴骚味,还有林亦明身上独有的土烟味~浑浑噩噩的飘荡进许四的脑瓜,以至于多年后,再次闻到这些气味倏地恍若昨日,历历在目。
他不知道以往稳重的东家为何低沉着头,抬手,又放下。
开始有些害怕自己不知好歹,又害怕自己油嘴滑舌惹人反感,可这些都是自己诚心实意的想法,不能骗了救过自己命的东家。
清亮的月光淅淅沥沥的落在东家年轻却又粗糙的脸上,许四头一次在东家的眸子里看到纠结与惆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伙事。
因为撞见马匪时,东家藏银子的小动作吗?可自己的命哪里比的上这些呀!
想到这儿,许四没有直接拿出这事儿劝东家放宽心,他怕让东家的良心不痛快,自己就这么硬生生的憋着。
林亦明终于还是揪着良心,问道:
“四哥~要是我们当初都被马匪给宰了咋办?”
“这~”许四一愣“咱俩福分大,怕啥?宰不了我们。”
“要是真宰了呢?马匪刀子快,就一根麻线的事儿!”
身子发冷,背后的脊梁骨更是在颤抖。
别人不知道你林亦明是个啥,你自己还不知道?!
跛脚的长工望着天,半晌:
“问心无愧咧!问心无愧就行咧!”
刹那间,如一道璀璨的惊雷打过!林亦明脑子里一片通透。骇的万物萌发新生,心湖荡起甘霖。
他嘟囔道:
“问心无愧咧!问心无愧咧!对咧!这良心是长在咱自己的身上哩!”
当天夜里,林亦明就揭开了埋在院子里的一坛老酒,两人各自舀了几碗。
两人结拜的事,这就算成了。
其实酒这玩意儿,废谷子,随随便便一酿就抵得上半个月的吃食~许四只在儿时咿咿呀呀的嗅过这个味儿,却钩得他牙痒痒。
酒坛埋在那颗乌黑疙瘩的老槐树下,盘虬的根须腐朽发霉,窸窸窣窣爬满了白蚁,可抬头望去,那些挂着的叶儿依旧青翠欲滴,饱含生机。
底下的酒总共有三坛,是林亦明的父亲当初还在世的时候扛着锄头挖坑埋的。
一生谨慎精明的汉子,做事有头有尾,瞻前顾后,到死都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人砍了脑袋,不明不白的。
同样也是一个盛夏,燥热难耐。
他躺在土坯夯的炕上抱着肥实的婆娘商量:一坛留着给亦明结婚的时候用,还得多存几坛,等娃娃生了娃娃,摆出来阔气。
林亦明没有积累太多家底,早些年都是一个人孤苦的撑着,抠抠搜搜的过惯了。此刻,喝酒喝的昏头耷脑,这简直就是天上的琼浆玉液,戏文里皇帝老儿喝的玩意儿。
想再舀一碗酒,又怎么也舍不得。
他舔着碗边,想到一个主意,坛子里剩下的酒就留到结婚喝。
这就是第二件大事了,结婚。
买来的媳妇叫朱三妞,阴阳先生给了信,林亦明他们就去了,也不知道她家是干啥的,就只看到灰蒙蒙的土包里,探出了一对水灵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
当初林亦明是怀着一团怒气的,他心底里暗自觉得都是这个该死的女人晦气,害得自己撞见了马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