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五点半,李向西就醒来了,他的睡觉还是不好,睡得晚,起得早,一旦醒来,再入睡就很困难,躺在炕上也难受,干脆爬起来。他把火生着,水烧上,这样民办老师到校了后,就可以用热水洗脸,现在用凉水洗脸,有些刺骨。向西觉得自己勤快一点,讨好一下民办老师,总是好事,事实上他们对自己还不错,总会给他拿点东西,苹果呀、红枣呀、大葱呀、韭菜呀、白菜呀等等,他最看重的是他们拿的白菜,对于向西来说,能不能吃上蔬菜一直是一件大事。
等他洗过脸,刷过牙,收拾好已经六点钟了,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到校了。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想利用这段时间把五年级学生交的周记批阅一下。要把作文写好,主要就是多读多写,李向西想了各种办法鼓励学生写日记和写周记,一条非常有效的办法就是多表扬他们。他们用了一个生动词语啦,用了一个巧妙比喻啦,表达了一个貌似有理的观点啦,或者字迹工整美观啦,都旁批一下、圈点一下,或者在批语上,再说一些鼓励性的话语,如果整篇文章都不错的话,就在班上当作范文来读。虽然他们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小九九,有了一些独立的想法,但他们还是非常渴望老师的认可与表扬。现在,他们大都已经从刚开始的消极抵制,变得越来越积极参与了。向西现在也挺喜欢上五年级的语文课的,班上有十一名学生,比东山学校时多了一倍,上课时候可以互动起来,课堂气氛比较活跃。再说,这个课他原来在东山时上过一遍了,备课相对来说没以前那么难了。他当时抢着带五年级的语文课,其实心里还是玩了一点小聪明,又挑了一个便宜活,又显得自己甘于吃苦,挑大梁。不过他现在还有一门新课,他在上六年级的数学课,是高年级的课,他还要认真备课。数学课比语文课好备一些,要好上一些,主要是头绪少,重要的是把思路理清,过渡转折设计好,当然这种设计需要智慧,是一种高智商活,设计得合理自然了,学生就会学得很轻松,很容易就掌握了。笨伯是当不了优秀老师的,笨伯越努力,学生越累得半死,不管他怎么讲来讲去,还是讲不清,学生的学习效果会越来越差。
如教育专干肖家梓所说,郝家沟是一个古文风村子,村子里出去了很多工作人,可能是有这些榜样人物的存在,学生学习的积极性似乎要比东山学校的学生高一些,学习成绩似乎好一些。向西还发现,郝家沟虽然两山夹峙一沟,出行动辄就要上山下洼,生存困境依然艰难,但女孩子似乎更为清秀一些,他所带的五年级和六年级,有几位女生都有美人胎子的模样,他猜测可能与郝家沟的水有关系。他一到学校就发现,处于山沟里的郝家沟虽然没有什么景观可言,抬头就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天,但石沟糟里的那条河却颇有特色,水量很大,沟底都是石床和石底,水声一直潺潺淙淙响个不停,凌晨时醒来,那水声总是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外面在下雨,学生可能不来学校了。那位瘸腿的耿永尚老师有次与向西聊天时得意地说道:“我们这水,别看是一条小山沟里的水,那可是直通黄河的!”
从风景宜人的东山调到了视野狭窄的深沟里,李向西心情本来极度沮丧,可自己也没想到,没过多长时间,他又走出了阴郁黯淡的心情,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向西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说不定在下一次全乡统考时,也可以拿一个名次回来。这样不管肖家梓怎么看他,最起码家长和学生会认可自己,自己也会认可自己,自己完全可以做一名优秀的教师。还有一个向西羞于启齿的重要因素是,教室里学生多和漂亮女孩多,也能激发他的自我表现欲,促使他把课上得更好一些。课上得好,是一种享受,课上得不好,自己都感到很累。
毕业一年多来,他的心目中宋晓梅的位置依然是不可动摇的,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和不可触及的幻觉,并不能满足他的蓬蓬勃勃的烈火一般的情欲,青春肉体的骚动始终在折磨困惑着他,毕竟他已经二十岁了。那些女孩子对年轻公办老师的景仰和崇拜,向西始终能感受到,他也非常享受她们仰慕他的眼光。当然,这些只不过是内心深处的隐秘东西,向西并不敢理直气壮地面对那些本能欲望,虽然他都读过卢梭的《忏悔录》了,但他从来没有在日记里记录过和分析过这些天经地义的生理冲动。向西一直有浓浓的英雄主义情结,甚至对自己不经意间出现的想法念头都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他一直以为要成为生活的强者,取得成功,首先要战胜和克制这些动物式的本能,而不是理直气壮地正视这些自然而然的肉体冲动,去满足它们和释放它们。一直把信念和理想当作现实的向西,依然在憧憬希冀一种纯洁的精神性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内心深处,他依然时时刻刻地念想着宋晓梅,想着自己以后事业成功了,再去面对她,让她看看自己是一个如何优秀的人物。而宋晓梅呢,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李向西的梦中,穿着那件绿衣服,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好像在责备他不够用功,不够努力,意志也不坚定,一直在放纵自己,跟着感觉走,依然沉沦在社会的最底层。
今天是星期六,冯尚善老师邀请向西到他家里玩,向西欣然同意了。这段时间,他和冯老师相处得非常融洽。冯老师为人忠厚老实,又善解人意,处处顾及向西的感受。冯老师身上还有一种儿童般的稚气,他打心底里喜欢小孩,面对那些可爱的低年级学生时,他为了保持自己作为老师的威严,不得不遏制自己的天性,不过,他那种想逗孩子而又不敢逗的目光和神态,常常让向西忍俊不禁。冯老师非常喜欢唱民歌,常常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开始唱起歌来,而这种行为在一般人看来,还是有些傻里傻气。有一次,冯老师跟向西合伙吃饭,吃饱之后,还端了一碗面汤,放在自己面前,依旧圪蹴着靠在门上,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忽然仰起头唱起民歌来。冯老师的嗓门大,嗓音有点粗重沙哑,不是那种常见的陕北民歌手的明亮高亢的嗓音,不过他唱得依然有自己的特色,别人很难模仿。乍一听,冯老师的民歌有点戏谑滑稽、惹人发笑的味道,但细细一品,其沙哑厚重的歌声里还有一缕两缕的悲怆忧伤的味道,只不过那种淡淡的凄怆感在滑稽色彩的掩盖下,若有若无,不易察觉。他那次唱得是《揽工歌》:
揽工人儿难,
唉哟揽工人儿难,
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
受的是牛马苦,
吃的是猪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