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前,车载电报忽然响起。他本以为是平常的调度信息,结果纸条上只无端写着一句:“准备接受检查”,连具体时间也没有告诉。
紧随着又来了一句,他的心直凉了半截。
“无条件服从迷雾探员指挥。”
这下驾驶室里一片慌乱,都以为是突发了迷雾,虽然列车还行驶在枢纽庇护下的外城。各种的措施都被采用,结果眼下连一丝雾气也没有见到,只见到了这群拦车的银面。
从见到这种银面的第一次起,他就隐约觉到了恐惧。这种直觉为后来的经历验证。
这些雾中的鸟儿来去无踪,从不透露一句话,却拥有绝高的权威。他们的使命好像只是传递离散和血腥,与迷雾一起糟践普通人的生活。
这种印象最早能追溯到他年轻的时候,在天滤枢纽的宣传铺天盖地,而又没有实际建成的时候。当时迷雾警报又一次在伦蒂尼姆鸣响,凄厉的尖啸划过全城的夜空,比以往更长,节奏也更紧迫。
他和以往一样提心吊胆,却没能像以往一样幸免,封锁线这回直拉到了他家门口。临近的街区一时被警哨声席卷,他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去,第一次见到银面的闪光在空落的街上出现,然后是灯火一盏盏落下,由远及近。
他很记得那场逃生,全家人在下水道的污泥里打滚儿,贿赂用的是沉甸甸的金镑,整个家庭的积蓄都在买命中耗竭。曙光降临的时候,他浑身湿臭地从某个井盖钻出,没想到这头回来到的贫民窟会是自己第二个家。
但他终究活下来了。几月后封锁解除,迷雾在天然和人工的引导下消散。勉强安居的他又偷跑回故地,却只看见死寂而荒芜的废墟。以往的繁盛仿佛冻结一般,生活的烟火在恍惚间成了冰冷的饰品。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银面,随后时间飞转。等从铁道学校毕业后,他就上了火车,一直干到现在。
铁道在发明之初的时候,从没有人猜到它日后会是国家的血脉,是串联破碎生活的唯一手段;除了市区在过滤设施下苟延残喘,其余皆是迷雾笼罩的世界,无畏的呼啸的铁龙就在这里面穿梭。
他是在蒸汽中真正成长的,也从稚嫩变得成熟,最终将自己的视力和健康都捐献给隆隆的列车,并且与他越发反感的银面打交道。
因为铁路运输的性质和环境,整个国家的铁道都被探员严格掌握;而这部分探员在组织和协调中逐渐分化,形成了俗称“铁道警察”的独立部门。
但他们依然是记忆中的银面,列车长笃定这点。尽管职称和领章不同,做的却依然是典型的探员工作,即利用迷雾的借口掠夺、杀人;数十年来,他见证的常常是整车整车的货物被没收,以及一列班次从旅客到司机集体失踪。
每当银面的影子出现一次,或大或小的灾殃就要发生一次。他们会在极短的时间现身面前,全车的活动都会随之被调配,不允许有任何意见。他历次能做的只是下车,乖乖站好,然后等待命运的天秤拨转。
唯一让他觉得庆幸的是,受难的不只有他一人。宣告检查的签票一旦被盖戳应用,再大的老板遭遇再大的损失,也不能就此抗议一声。
现在各种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金属锁扣被解开,又被狠狠摔在一旁的哐啷声、硬底皮靴踏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工业帆布或掀开或撕裂的声音。大功率的射灯一闪一闪,小半列车体都被映成红色。整个气氛被烘托出一种恐怖的肃穆。
没有任何人声,肃穆中于是显出死寂。银面们向来如此,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讲话。他猜不到他们生活中是什么样子,他们就好像悬在另一个世界上。
列车长攥紧手中的帽子,同时向耳边哔剥的声音瞟去。通讯员已经将电台卸下,用电键絮絮汇报着什么。另一位士兵端枪卫护在旁边,空无表情的面具看向老人。
他赶紧调过头去,望向一旁土黄色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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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检查的士兵能细心一点儿,就能发现眼前车厢的铅封有点异常:比其他车厢上的显得新,很少灰尘,而且刻印的编号有些歪扭。
但他看也没看,径直用钢钳将封线剪断,然后噼里啪啦地解开锁扣。滑门轰隆着推开,布局和寂静跟先前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角落里有件小册子,他从余光里看到。没了封面,破旧陈黄,他过去将它拾起。
“无条件服从迷雾探员指挥。”
好大的字,他心想。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翘起,他想将这一页纸展示给同伴,但同伴好像还没有上车。
些许的嘈杂,但在周围的环境下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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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返了回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队长又点了遍人数,向通讯员点点头。
电键毕毕剥剥地响了,似乎是宣告本次检查的平安。她最后调过几个旋钮,又将电台挎在背上。
列车长再次轻举帽子,向这支小队敬礼。难得没有任何灾祸,他看见队长挥一挥手,好像告诉他可以回去了。
他庆幸地刚要转身,却感觉到枪弹飞旋着从耳边掠过。然后是绚烂的血花,一瞬间从通讯员的额际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