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沙沙的洒扫声吵醒了陈穆,母亲惯了起早,此刻应是一手捧着鸡食,一手掌着笤帚掸尘。搬入新居不过几日,多得徐中炤为他多方奔走,方在皇城脚下觅得这清幽之地。徐氏安慰他,只要在廷尉司做下去,一年便可换更大的宅子。他不知,事实上,这已是他时至今日最好的居所了。
檀州地处幽州与乌桓边境,原以耕作繁荣之地,屡遭铁蹄践踏,百姓为乌桓滋扰,又逢雨季,檀州尽成汪洋,流民失所,人心惶惶。调任之时,老师以为既成永别,故此泪眼相送。未想到任之时的几番奏表,竟得朝廷重视,准以“诏诸州官吏,如能分公田赋贫民,禀贷流民,劝诱蓄积之民,以廪粟赈恤饥乏,罢徭役以恤困贫,民生则不反”。四年间,檀州丁籍可纪者一万六千一百,城中可为布防军队三千骑。
“老夫人,大人药煎好,该为他换药了。”院中有娇声。
“来,你去取了。”陈母推了房门,进屋来。转入屏风后,见陈穆已坐起,急道:“哎哎,你伤未好,怎好起来?”
“有徐兄在,您还不放心么?不过皮外伤,无碍。”陈穆宽慰母亲,却仍乖乖褪了薄衫。
陈母端详他背上的伤,叹:“这徐中炤也不知是贵人还是褐夫,娘还未得及贺你高升,你便挨身伤回来。”
陈穆面色一凛,低声道:“兄长多次护卫儿子,若非他,儿子也不得今日成就。此次他未怪我连累于他,已是大幸。母亲之言,万不可脱口人前。”
陈母哪里甘心,但儿子的话便是旨意。当下抿了嘴,眼角瞥见屋外杵着的人,心中怒气得以肆意:“你还愣着作甚?被你在外头如此耽搁,药早吹凉了,我儿这伤,七分怪你伺候不周!”
陈穆暗叹,看女子移近了,跪在屏风外,将漆盘推入内室,末了,一团乌髻轻轻落在地板上。
陈母上前去接过漆盘,还不忘啐:“晦气。入门几日,便累我儿受罚。下去罢。”
“母亲,尝闻声可入药,乐即为方。儿子病中,想抚琴以悦身心。”
“你莫乱动,待好了,再弾不迟。”
“您不知我心中郁结,便准我一次?”
陈母为他洗去药渍,净了背,细细敷上药膏,方道:“听娘的话,好好养伤。你想听,叫那女人弾几首亦可。”
陈穆笑,俯身榻上:“罢,听母亲的。”
陈母收拾出房,又喝:“檀姬,我知你都听得,大人有令,还不取琴。”
少顷,院中调弦拨瑟,乐声渐盛。檀姬技艺,自然不错。但叫他念念难忘的,是多年前,京中某处宅院之内传出的丝桐之声。
那时,他蒙乡中举孝廉入京,年仅十四,年少无知,踌躇满志,于京中四处游历。适逢定恭王寿宴,府中设流水席,他混在一群文生中,两手空空也去凑热闹。那日,亦是定恭王十四女满月,五娘子出嫁前夕,整座王府挤满奉承道贺之人,竟叫他全然无阻晃荡至王府后院。
他一个穷乡僻壤的贫民,哪里见过繁华富贵皇家园林?沿桃树百株,穿曲池,闻丝竹细乐,直入禁内,见近百人堂下坐,怀拥鼓瑟金钲,手捧箜篌拍弾,乐声空灵缥缈,非外常得。
其间首席,是一雍容老妇,左右随侍数位贵妇。再望堂上,十余美人着虹裳霞帔,金摇钿缨珊珊累累,舞步飘然,身弱无力,如云欲生。
“陈兄,”肩上突负重击,一人在身后低喝:“好大的胆子,敢私闯王府后宅。”
与他一样胆大的,是邻乡同蒙举孝廉的武生赵元礼。他不似自己鬼祟,堂而皇之闯了进去:“临潢府举孝廉赵元礼拜见王妃娘娘。”
丝乐声戛然而止,美人们惊惶退避,男乐工纷纷起身来拦。他不好再躲,只得现身:“临潢府举孝廉陈穆拜见王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