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姐的微笑终究僵住,迟疑一下,手缩回来,看看润麟,又望一眼梅远亭,意味深长。
客厅一阵沉默,尴尬只有局内人懂。
“人都到齐了,快叫阿芸开饭吧,茶都喝腻歪了,”二婶黄秀茹强笑一声,舒缓气氛,上前热络挽住梅小姐胳膊,亲切笑声如银铃悦耳,嘘寒问暖,“好些年没见,女大十八变,真是越发高挑出众了。这些年过得都好么,二婶可想你了……走,咱们去餐厅,边吃边聊。”
梅远亭的续弦周芸正在餐厅张罗晚饭,莹润水晶吊灯映衬她罗兰紫色旗袍,显得身姿苗条,风韵绰约。
米色丝绒织花桌布上餐具摆设精巧雅致,别具一格。周芸见众人进来,含笑招呼一声,“呦,客人都来了?”
家族人中数黄秀茹与梅小姐最为熟稔。二婶黄秀茹与二叔梅敬亭在北平生活多年,后来二叔仕途变迁,一家人辗转迁徙,定居上海。梅敬亭官场应酬多,故而今晚家宴只有二婶带着儿子梅承颐过来。
互相寒暄厮见一阵,众人落座动筷。
黄秀茹坐在梅若浮旁,亲自斟酒添菜,细心夹葡萄鱼给她,喁喁叮语,“你刚回国,阿芸亲自下厨做的本帮菜,不知习不习惯。我刚到上海那阵,发现这里有那么多珍馐美味,大快朵颐,可肥了不少。”
众人都笑,场面逐渐放松活络起来,品酒闲话,时下流行,风土人情,家长里短,无一不谈。
黄秀茹对梅若浮的终身大事,相当关注,似乎这个年纪的女人,能够关心晚辈的,也就那么几件事。亲爹都不上心,当婶婶的当然要管一管,就听她语重心长絮叨,“都二十五岁了,光阴不等人,二婶在你这个岁数,承颐都会背三字经了。这次回来,我可要多介绍一些青年才俊给你认识……”
周芸亲手为梅小姐盛一碗羹汤,笑盈盈搭话,“若浮是伦敦大学古典文学系毕业的高材生,条件高的哩,一般人怎入得了她的法眼。”
三叔梅岱亭肩膀微耸,翘起二郎腿,从西裤口袋掏出一只鎏金打火机,点上一根香烟,有意无意打断这茬,“诶,大嫂炖的荠菜豆腐羹,清新淡雅,鲜嫩可口,里面是加了冬笋吧?”
黄秀茹瞥眼小叔子一副神定气闲、吞云吐雾模样,忍不住说道两句,“岱亭啊,你也是坐三望四的年纪,都不着急,上次给你介绍的薛小姐,论家势、论模样、论人品,哪里不行,怎的就没瞧上人家?”
梅润麟喝一口橙汁,笑嘻嘻在旁插科打诨,“我三叔仪表堂堂,年富力强,想嫁给他的人都从家门口排到黄浦江去哩,哪轮的上什么薛小姐。”
大家都笑,气氛融洽欢愉,夹杂本帮菜香,米酒清醇,勾勒出一段家长里短,人间烟火。
梅小姐掩口浅笑,透过饭菜热腾腾的气息望向他们,想起儿时北平老房里亲朋欢聚,也似这般热闹景象,只是曾经的京味煎炒烹炸已换作而今大上海的浓油赤酱。想到这些,耳边分外亲切的笑声渐渐消失,只看到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表象笑脸,久而出现幻觉:明明有许多亲戚,可活得依然如孤儿一般。从玻璃窗能看见外面街道,梅公馆的窗外是料峭寒风与纷繁战乱,包裹在里面严严实实的,是别人家的温暖……
半夜的月色流淌,黑色福特小轿车在赫德路爱林登公寓楼下停住,送梅小姐回来。
晚间露重,鼻头湿凉,头脑也格外清醒。幽黄路灯下,街角传来小贩叫卖声: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上次尝鲜还是七年前在北平,如今上海也有卖。或是北方人逃难,将糖炒栗子的手艺带到南方来了?
买了半斤,旧报纸裹着,捧在手里,暖乎乎冒出香气。梅小姐思绪游离到儿时北平,春寒料峭,那年母亲还在,家中亲朋围炉夜话,剥花生栗子,嗑崩豆瓜子,心里暖和和,似乎有最亲的人在,就不觉冷了。
一阵清冷夜风吹来,她把驼色毛绒围巾裹得严实些,不觉加快脚步回了公寓:赶快完成捐款交接,就回英国去,在那个没人提醒过往的沉默国度,可以假装忘记,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