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契苾何力和薛万均带着大批俘虏和牲畜赶回大营,自然大家又是喜气洋洋。贞观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李靖正式向长安发出了告捷文书。历时半年的远征圆满结束。部队做撤回的准备,天子派来劳军的使节也赶到了。高原的夜仍甚是寒冷,大帐中间燃起了火盆。年老的李靖和使节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去了。绯色官袍的使节和李道宗坐在一处,频频举杯。秦山已经听侯君集讲,太上皇在本月初九去世,大唐皇帝已经开始守丧,因此庆功宴上并没有歌舞。
虽然如此,饱经艰难的将校们也可以畅饮一回使节带来的美酒,散发着胭脂水粉香气的营妓们白皙纤长的手斟满玉杯,递到将领们手里,未饮人先醉。大帐里地方有限,将校们也就混坐着。秦山正乐呵呵地坐在老师身后看着,耳边传来一声:“将军!”他扭过头,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的营妓在唤他,穿着水红色的半臂,瘦削的脸颊上一双杏眼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秦山有几分不自在地接过她递来的一杯酒,避开她的眼光。“将军贵姓?”“免贵姓秦,我是校尉。”“秦校尉。”她柔柔地说了一声,拎起酒壶,却总也没见秦山饮完手里那杯酒。她笑了笑:“秦校尉家乡何处?”秦山说:“长安。”“哦。”她点点头,却依然不见秦山饮尽。秦山浑身都别扭,为了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他反问:“你呢,家乡何处?”问话时,出于礼貌,他看了她一眼,她依然带笑,只是那笑容带着几分凄凉:“儿有幸与秦校尉同乡。”
秦山本来抿了一口,听到这个回答猛然呛得咳了起来,半杯酒泼在了身上。那营妓轻轻拿过他手里的酒杯,重新斟满。他忍不住惊讶地问:“那你如何会在这里?”他知道军里有营妓,却很少在意,并不很清楚她们的来历。她把酒杯递给他:“儿的夫君原本为小吏,获罪下狱,儿便来到了这里。”秦山终于记起,府兵们在聊天时说起,营妓很多都是罪囚的家眷。他不由得更加不自在,抬眼却瞥见契苾何力坐在角落里。秦山一饮而尽,把酒杯交还她,淡淡说了句:“有劳。我不善饮,不必劝我。”他向着另一边的李大亮努了努嘴:“你去给这位将军斟酒吧。”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秦山起身走了。
在这个热热闹闹乱哄哄的场合,他终于可以凑到契苾何力身边,和他聊几句。大约是契苾何力是个异族面孔,生得又彪悍,营妓也不来招惹他,他身边甚是清静,正合秦山心意。契苾何力微笑着扔给秦山一个酒壶:“秦校尉,喝几口吧,暖暖身子。”秦山接过喝了一口,火光映照着他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何力将军,叫我名字吧。”契苾何力爽朗地笑:“怀玉,那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秦山拱手:“能和你这样的英雄做兄弟,不胜荣幸。”契苾何力大笑。秦山迫不及待地说:“何力大哥,快说说,去了图伦碛后,你们是如何突袭伏允的?”契苾何力取了一只玉杯,慢慢给自己斟满:“就是追啊,我带的都是精锐骑兵,我们草原部族的骑兵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只要速度快肯定追得上。”秦山问:“可是,那里是大沙漠,缺水怎么办?”契苾何力说:“肯定得想办法了,这次委屈了我们的马儿,我们是刺马背饮马血撑过来的。”他说得语气甚为平淡,秦山听在耳里却是惊心动魄,他们走破逻真谷受的那份罪他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再想想沙漠里那烈日,契苾何力他们遇到的困难也就不难想象。
秦山刚要说什么,无意中眼光扫到侯君集那边,他愣怔了一下—方才在他旁边劝酒的那个营妓的手,正捏在侯君集手里。契苾何力顺着他视线看去,再看看秦山,有点诧异:“怀玉?”秦山收回目光。“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契苾何力觉得秦山的神情有些异样。秦山叹了口气:“是,确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男男女女,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何况侯君集是位居三品的将领,和营妓调笑调笑本无可厚非。只怕在营妓眼里,他秦山这等人物才奇怪,不是有断袖之癖就是不正常。契苾何力又慢慢饮了一杯,秦山觉得他今日应该是饮得十分克制。“怀玉,说实在的,虽然我俩认识时间不长,但我觉得和你很投缘。”契苾何力的目光透着一种让人信任的温和,秦山不由得回想起在长安香料铺子第一次见面时他拍着鼓的情形,接着他就想起了那跳舞的胡姬,还有当时自己身边那个如清水芙蓉的姑娘。
秦山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天子使节走了过来:“薛万彻将军和契苾何力将军都在吗?”契苾何力冲着背对着他正在大咥羊肉的薛万彻喊了一声:“薛将军!”薛万彻转过身来,那穿绯袍的使节微笑着坐了下来:“听说这次去图伦碛追上伏允,是二位将军的功劳,二位辛苦了。也请二位能把战况讲给我听听,我回去好向陛下转达。”已经微醺的薛万彻忙抹了抹嘴:“我来说!”契苾何力没说什么,仍然微笑着坐在一旁,取了一块羊肉,拔出佩刀来切。“当时传来情报,说是伏允逃入了图伦碛,李靖将军说追,我便领着契苾何力立即就出发了。”秦山登时脸上变色,这薛万均真是好不要脸,当时大帐里的情形很多人都看到,他怎好意思说是他领着契苾何力出发的?薛万均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不由得都安静了下来。
秦山看看契苾何力,契苾何力笑容顿敛,但依然一言不发。谁知薛万均继续说下去,秦山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薛万均一个劲地吹嘘他自己如何如何勇武,带着胆怯的契苾何力追到了伏允大帐,大破吐谷浑国主的主力,活捉了伏允的大小老婆儿子等。周围的人看薛万均的眼光都有些异样,觉得这薛将军是喝得有点多了,他自己却还浑然不觉:“没有我,他们早都被吓成了缩头乌龟,根本就不敢进图伦碛了,哈哈哈!”秦山猛地一紧,赶快看向身边的契苾何力,只见契苾何力的双眼冒出怒火。他的脸本来就生得颇为犷悍,此时活活就是地狱里出来的一尊煞神。估计是被气疯了,契苾何力吐出一句本族突厥语,旁边坐的汉人将领都没听懂,不及反应。学过突厥语的秦山却听得清楚,他说的是:“我杀了你!”
秦山忙站起身来,唰地一声,契苾何力已经抽出了腰刀,就要向薛万均当头劈去。他这一拔刀,全场的人都看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秦山左手从后边抱住了契苾何力的腰,右手地擎住了他的手腕:“何力将军,不可动手!”契苾何力二目圆睁,显然没有停手的意思。薛万均吓呆,他自然知道契苾何力不是作势吓唬他的,是真要动手,如果秦山没拦,估计已经把他砍成两段。契苾何力挣扎着还要向前去砍薛万均,秦山情急之下,一边扭住契苾何力的手腕,一般用突厥语喝了一声:“你想让陛下知道你拔刀砍自己人吗?”契苾何力一呆,秦山趁势把刀夺了下来。李道宗已经走了过来:“这是怎么了?”契苾何力气得脸成了猪肝色,他用冒火的眼睛看了薛万均一眼,竟然夺门而出。秦山忙低声说:“任城王,待我去劝劝契苾何力将军。”说完,急忙提着契苾何力的腰刀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