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山顶天界的工事之前,再次见到前来迎接的萍姑娘,小余终于心中一宽,急忙询问那一夜被少阳子闯上山顶,天界之中可有什么伤亡?
萍姑娘只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天界有主子坐镇,还有十位修为极高的长老,自是安然无恙。那天夜里就算是有外敌闯入,最后也被主子轻松击退了。”
听到萍姑娘这话,小余一时也不知当夜那少阳子所谓的和夜神殿圣女打了一个平手,到底是真是假。既然得知天界无恙,他不想多聊那个暗算自己的中原道人,便也不再询问详情。
待到两人踏入竹篮,趁着竹篮还没升入常年笼罩于山顶的云雾之中,小余心意已决,便从怀里摸出那枚失而复得的翡翠发钗,径直塞到萍姑娘手里。
萍姑娘不禁一怔,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余说道:“这枚发钗本就是我送给你的,自然是你的东西。你若是不喜欢,自行丢掉便是,哪有还给我的道理。”
萍姑娘闻言,顿时没了声音。直到竹篮没入云雾,两人再也看不见对方,她才再次开口,轻声问道:“你……你想好了?”
这个问题小余却是难以作答。因为单从这个问题的本身来看,他既想好了,但又没有想好。
正如那一日小帅当着他们四人的面所言,自己和阿玲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家人,更是亲人,自己和阿玲之间,有且仅有的只可能是兄妹之情。就算那天夜里大家有过逾矩之行,那也只是形势所迫,又或者说是一时之需。在此之后,无论是自己还是阿玲,显然都不可能面对那一夜发生的事,更不可能承认并且接受两人之间变成那种关系。
同样的道理,自己在春花堂里和那个小美相处的一个月,也是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一定要理清楚自己和那个将自己视作杀父仇人的小美之间的关系,说得难听一些,甚至便如同自己当时前往极乐神域所经历的那些遭遇。
理清了自己和阿玲、小美的关系,再加上历经这枚翡翠发钗被于渔要去、又被自己讨要回来,以及在得知那少阳子闯入天界之后,自己这些天的担忧,此时的小余,的确已经想好了,而且想得很清楚。
然而他没有想好的,却是自己至今还没能弄明白的身世。而且伴随着那个中原道人少阳子的出现,如今显然已经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甚至是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倘若自己当真是那位中原奇人方黯天的后人,是被夜神殿的圣女从中原带回南疆抚养,那么将来的自己势必要肩负起报仇雪恨的重任,前往中原了断这一桩满门被灭的血海深仇。届时若是碰上那少阳子,又或者是其他中原高手,其间凶险,可谓生死难料,自己又哪里能够想好和这位萍姑娘以后的事?
当下小余便回答说道:“我是想好了,所以才把发钗还你。但只是我想好了,恐怕……恐怕是不够的。”
萍姑娘淡淡说道:“若是我也想好了呢?”
这话一出,小余顿时心中一荡。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定下神来说道:“我至今还没能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有些事情……就算心意已决,但也不敢奢求,就怕耽误了人家。”
萍姑娘默然不语,两人之间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番沉默。待到竹篮升至山顶,两人先后跨出竹篮,一路前往天界禁地所在的那处山洞,快要到时,前面的萍姑娘才小声说道:“只要两个人心意已决,其实便已足够。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小余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萍姑娘的意思,知道这是她一路上深思熟虑之后给出的答复。一时间小余心中激动,险些便要从云雾中伸手去握前面萍姑娘的手。
只是他刚一探手,却又想起自己被那少阳子所害,虽然在风之祭师的相助之下改炼了阴派内功,但如今的修为还不及之前一半,全然不知往后是否还能有所成就,又生出一丝莫名的自卑,生怕耽误了这位萍姑娘。
幸好就在这时,只听前面的萍姑娘又说道:“到了,你进去吧。”
说罢,她听小余站着不动,似乎还在犹豫,又说道:“都认识这么久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赶紧进去罢。”
小余一想也是,当即挺了挺腰身,说道:“好,关于我身世的事,这一次我定要问出一个所以然来。等我出来,便给你答复!”
说罢,小余大步上前,独自进了山洞。待到再次见到自己这位栖身于血木之中的师父,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究竟是不是那个中原奇人方黯天的后人?”
对于这个问题,木中之人却是平静如常,依然遵照过往的惯例,说道:“来我这里,先听故事。”
小余也不与他争执,任由他自说自话。因为心中有事,甚至是憋着一股怨气,所以这一次的故事,小余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等他讲完,小余便再次开口,又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一次木中之人显然无法岔开话题,但却是用以前说过的话搪塞,回答道:“我早已说过,关于你身世的事,时机一到,自然便会有人告知于你。但这个人却不是我,这件事也与我无关,所以你不必来问我。”
小余听到他又是这般说辞,不禁怒道:“那个从中原来的道人少阳子,几乎废掉了我的所有功力,要不是有夏风堂的风之祭师传功,眼下我已彻底沦为废人一个!事后我思来想去,定然是和当年遇害的那个方黯天有关,否则那道人身为中原武林有名的人物,为何要向我这么一个夜神殿教众下此毒手?一定是他听说我姓方,又是中原人士,再看到我这般年纪,所以便将我当成了方黯天的后人。”
木中之人不禁一怔,问道:“少阳子?你是说此番代表中原道教、前往龙城和大越皇室协商在南疆修观传道的那位武当高人?”
小余说道:“正是那狗道士!那天夜里孤身闯入上神寂山的,也是此人!”
木中之人默然半晌,随即笑道:“看来短短七日未见,你的经历倒是不少,说说罢。”
小余见他垂问,当下也不隐瞒,只好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从自己和小帅在凤鸣镇上撞见于渔开始,再到长夜谷里碰到于渔的师父少阳子,最后全靠夏风堂的风之祭师传功,这才算是勉强破解了少阳子想要废去自己功力的毒手。
说完这一切,小余也算一吐为快,心中原本的愤愤不平倒是平复不少。最后他便说道:“倘若只是因为我曾替文家出手击败中原来的平家后人,恐怕还不至于让少阳子对我下此毒手。如今想来,那少阳子当时的异常,分明是听到我说自己姓‘方’,所以怀疑我是方黯天的后人。而他之所以如此对我,说不定他便是当年杀害方黯天满门的凶手!”
说罢,小余又向这位木中之人问道:“倘若事情果真如此,那少阳子是我仇人,本该由我找上门寻仇,如今反倒被他找上门来,还要对我赶尽杀绝。而你和那位圣女至今不肯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来历,让我一直蒙在鼓里,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听到这话,木中之人沉吟半晌,却淡淡说道:“照你所言,以那少阳子的修为,当夜他若要杀你,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却并没有取你性命,而是手下留情了。”
小余说什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师父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惊讶之余,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只听木中之人又说道:“将真气注入你的体内,用如此麻烦的办法废去你的功力,却又不伤及你的身子,相比起来,当然是一掌将你击毙当场,更加省时省力。你可有想过,那少阳子废去你的功力,却并未加害于你,其用意所在,自然只是要让你无法继续习武。无法习武,往后便无法与人交手拼命,或许还能平安一生。这么来看,那少阳子此举又何尝不是一番好意?”
小余直听得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场怒道:“岂有此理!”
随后他扬声说道:“那道人废我功力,我反倒要感谢他的一番好意?倘若世间真有此理,那我下山出谷,见到男子便打残,见到女子便玷污,他们反倒要来感谢我的一番好意了?因为凭我的本事,若要取他们性命,根本易如反掌!只要我没将他们杀死,那便是我手下留情,是我对他们的恩德?”
木中之人却不为所动,叹道:“人生在世,可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顿了一顿,他反问道:“以你的武功,你打得过那个少阳子么?”
小余沉默不答。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双方显然都是心知肚明。
只听木中之人继续说道:“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之间的自然法则,不止是人,万事万物都离不了这一法则。武功高的,随时可以欺辱武功低的;钱财多的,随时可以欺辱钱财少的;官职大的,随时可以欺辱官职小的,这才是世道的本质。遇到武功比你高的、钱财比你多的、官职比你大的,你除了卑躬屈膝、小心侍奉,还能如何?毕竟在强者面前,弱者能让自己保住性命,已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至于你若要说努力练武、赚钱、升官,须知只要你的武功不是最高、钱财不是最多、官职不是最大,那也终究会有人凌驾在你之上。在他的面前,你依然只是一个弱者,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强者欺辱、甚至是被强者杀掉的弱者。就算你能山登绝顶,成了武林盟主、天下首富、一国之君,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强的人,到那个时候,你依然要在老天爷的面前低头,毕竟生老病死,那是谁都无法逃掉的自然法则。古往今来,多少高手、富人、君王求仙拜神,纵然不敢奢望长生不死,也要求一个长命百岁,这不也同样也是卑躬屈膝、小心侍奉?
所以人生在世,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总会有你无法战胜的存在,又或者说是随时都能欺辱于你、随时都能取你性命的存在。而在这些存在面前,只要能够保全性命,平安活着,就已经足够了。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并不值得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