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儿院里,成为大孩子的标志,就是不能随便地玩了。
芙蕾雅坐在教室里,所谓的教室,就是孤儿院里的一间摆有桌椅的房间。
孤儿院里有两间教室,另一间是给年龄更大的孩子上课用的。
“你们好好学习,表现好的孩子,以后有机会被领主看中,为领主服务。在领主家里工作,要比一般人有地位多了。”院长在讲台前叮嘱道。
说完,院长便开始上课。课的内容是基本的读书识字。
有时是院长夫人来上课,还有些时候,是由孤儿院里的哥哥姐姐来授课。
芙蕾雅学得很快。第二年,她就和更大的孩子们一起学习了。
她的年龄最小,所以被安排坐在最前面,
她又有了个新的老师,每周两次,来孤儿院教导礼仪。
据说这个老师就在这孤儿院长大,现在是领主家里的高级仆人。
同学们说起这些的时候,都带着羡慕的神情,似乎这个老师是他们的榜样。
芙蕾雅没有感觉,她只觉得这个新老师过于严厉。
如果这个老师也曾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学习,也曾当过学生,那么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严厉呢?他好像很喜欢生气,似乎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对孩子们生气,实则是为了孩子们好。他当然是关心这些孩子,喜爱这些孩子的,毕竟他也曾在这里长大。不过,他正是为了孩子们好,才会这么对孩子的。对于孩子们来说,在这里学习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更难得的是他们有机会实现身份的跃升。一边是低下的孤儿,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一边是领主的侍者,足以对着领民昂首挺胸,即使是孩子,也该知道其中的利弊好坏。当然,领主的侍者不是谁都能做的,必须要的是优秀的表现与良好的性格,要经得起严格要求。
或许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如果没有这些想法的话,他是不会这么凶的。他在发脾气,却又觉得自己是在为孩子们好。一个人若是抱着这种想法,那么他就会毫无负担地发脾气了。芙蕾雅困扰地想到。
芙蕾雅正在听课,课上教的内容她早已学会,她只觉得无聊。
所以她揣测起老师的心理,但她很快也已厌烦揣测。
这个老师喜欢讲故事,喜欢用炫耀的语气,讲他在领主府上的故事。
芙蕾雅觉得,优越感就是这个老师的生命的全部,他年幼受到的种种教育,种种痛苦,都强化了他的这一追求。甚至他之所以在课堂上发怒,或许也是潜意识的优越感发挥着根本原因。
有时候,芙蕾雅发现她的同学会在私下里复习。
他们已从心底里认可了。芙蕾雅摇头。
最令芙蕾雅伤心的,是她发现自己一向敬爱的院长夫妇,他们的想法也像那位老师一样。
这些有什么好追求的呢?芙蕾雅感到孤独。
又过了三年,班里的学生数量从十个变为七个。
走了六个,又新来了三个。可能这几届的小朋友恰好没那么聪明。
芙蕾雅保持着她的孤僻。
或者,其实可以说,她有过两个玩伴。
一个是卡特姐姐,她是一个亲和的人,和任何人都相处得很好。
她两年前离开了孤儿院,据说是领主亲自接走的。
一个是小傻子,他的智力有一点问题,也并没有随着成长而恢复正常。
他学习总是学不懂,于是被安排去种地,但就连种地也毛手毛脚。
院里的孩子都排斥他,可能孩子们天性就需要一个排斥的对象。
只有芙蕾雅不会拒绝与他玩。
芙蕾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和小傻子玩。也许并不是愿意,而是没有拒绝。
大人教导她善良与同情,但是芙蕾雅感受不到自己有多少同情,她更多地感到自己对小傻子的鄙夷。
但她没有拒绝,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一视同仁地鄙夷其他人,又或许是因为她想证明自己更有耐心与涵养。
后来她发现自己还不够有涵养,有一天,她觉得不耐烦,就动手打了缠着她的小傻子。
芙蕾雅感觉手有点痛,她不应该对着额头打的。
小傻子哭着去告状,院长就教训了一下芙蕾雅。
但是过了几天,小傻子就从孤儿院里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是再没出现过了。
芙蕾雅并不怎么好奇,因为总有孩子消失的。或许他们只是正好找到了领养人。
四季变换,芙蕾雅平淡地过着每一天,直到院长找她说了一番话。
当时她正待在自己的房间——这是孤儿院里不可多得的单人间,卡特姐姐走后,这间房间就是她的了。
院长敲门进来,静静地坐下。
芙蕾雅有不祥的预感——她看到院长的眼睛与神态,便知道院长有话要说。
但是院长恰恰保持沉默。
“院长。”芙蕾雅打招呼。
院长点头答应,过了一会,开口道:“一眨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唉,真的是一眨眼啊……”
“啊,是的。”芙蕾雅道。
“你长大了,也该为自己作考虑了。”院长看着芙蕾雅,“关于未来,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打算吗?”
“还没。”芙蕾雅道。
她有过一些奇怪的想法,她想过一直待在孤儿院里,等院长夫妇老去后继承他们的职责。
她想过突然离开,四处飘荡,毕竟她本就一无所有。
或许这些都不是好的选择,都不如安稳地去领主家里工作,但她又不喜欢这个未来。
她也已大概猜到,院长接下来,一定会这么提议。
院长起身,站到窗前,看向窗外,然后又看向芙蕾雅:
“唉,到了我这年纪,总会有一些从前很少想到的想法。孩子们不喜欢学习,但是其实能学习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因为有事情做。一个人有事情做,他就很少会胡思乱想,他就不太会感到时间的流逝。可是,当他慢下来,他就会感到时间的无情。他就会想,自己到现在都做了什么,自己以后的人生又该是怎样的。或许我不该对孩子说这些的,但是我觉得,一个人一定要在年轻时认真考虑这些。”
芙蕾雅并不回答,她并不觉得学习是一件幸运的充实的事。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所做的,并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培训,而且内容太简单,以至于让她感到无意义。
但她承认,院长的话确实发人深思。
“所以,你也该为未来想一想了。告诉我,你有什么目标吗?”院长和蔼地问。
目标是什么意思呢?目标所对应的,应该都是些远大的愿望吧。自己一个孤儿,说这些不显得可笑吗?
自己说什么院长才会满意呢?当然是说成为领主家的仆人。可是,难道一个人可以把这种事当作目标吗?这不等于是在说,自己是把钱财、地位等等的东西作为目标吗?甚至还仅仅是这种地位!
芙蕾雅又不回答。院长叹了一口气,问:“你知道卡特姐姐去了哪里吗?”
“和教礼仪的老师一样,在领主家里当侍者。”芙蕾雅道。
“你说对了一半。”院长道,“实际上,她是嫁给了领主大人。”
“嫁?”
“是的。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院长道,“你呢?你觉得领主大人怎么样?”
芙蕾雅对领主没有好感。
院长夫妇一直告诉她,领主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资助了孤儿院的运营。当领主来孤儿院访问的时候,孩子们要对领主恭敬地行礼。
但是芙蕾雅感觉,领主的态度居高临下。
金钱已经买来恭敬,又何必再买来道德?
尽管这么想,此刻芙蕾雅只是答道:“我知道,领主他资助了这里。”
“领主他对你印象深刻。”院长直接道,“而我们,也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到领主的家中当仆人,虽然也算是有了身份,也足以让领民们敬畏,但终究是当仆人。可是,受领主的宠爱,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了,那就是万人之上了。领主大人,他是世袭的伯爵,即使在整个北地,也是一等一的高贵。现在,领主大人愿意娶你。”
完全不一样吗?哪里不一样呢?芙蕾雅没空去想这些问题。她的心很乱,因为她的人生就要被决定了。院长像是商量的口吻,实际上是来告知。一切都太突然了,她还没做好准备。而且,院长说的似乎是对的,她也的确感受到院长话语中的吸引力。可是,心中却有奇怪的力量,让她没有立即答应。
“我……我需要想想。”
院长笑了,摇了摇头:“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就一个人慢慢想想吧。过几天是你的生日,领主大人也会来看你。如果你做好准备的话,估计那天以后你就要住到领主府上了。”
说罢,院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