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
空山雨后,空气中有股清爽的湿气。
一架马车从泥泞的路上碾过,这便留下两行车辙,和一众并排重叠的足迹。
打头的是此地有名的媒婆九娘,她肥胖圆润,走起路一扭一扭。只见她头上簪一朵红色大花,手中甩着帕子,喜气洋洋站定在一户院子前。
便有人上前叩门,谁知院子的大门紧闭不开。
见此,九娘对管事使了个眼色,又高声叫门,“虞家妹子大喜啊,虞家妹子大喜啊。”
这一下,便引得偶尔的几个路人驻足。
有个知晓内情的,低声说道,“虞家兄妹倔强蠢笨,听说知县夫人诚心诚意,派人来了三回,兄妹俩又是孤儿,这便两厢认了干亲,岂非美事一桩?”
另一人道,“你只知表象,怎知内里。高衙内替太尉采选天下美人,这虞家妹妹叫知县夫人看上了,这才想收做女儿,送入太尉府做个美妾。”
闻言,此人更是奇怪,“如此好事,为何不应?”
另一人摇摇头,“这兄妹俩素来孤僻,又早失父母,不知其中利害,你看——”
此人往前看,却见这媒婆九娘叫门不成,叉着腰叫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当自己是公主娘娘不成?!”
管事冷笑一声,“他们既不知好歹,也不必客气了。”
管事一挥手,身后的家丁一齐上前,拿锯子的拿锯子,抡斧头的抡斧头,竟在强行破门。
见此,围观群众愈发多了,有人看不过眼,混在人群里喊了一句,“为了富贵功名,有人认贼作父,现在真是好笑,竟看见还有人强行收女儿的。”
“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事,光屁股的娃娃都不干。”
见人群骚动,管事往下睨了一眼,“哪些浑人,敢污我家清白声名,我家夫人仁慈之心,不忍虞家兄妹早失怙恃,这才收为干亲。”
“污人声名,律例杖二十,来人——”
管事话音未落,围观群众已如鸟兽散,只此处山野空旷,是否有人猫在树前坡后、偷听偷看,却不知道了。
砰——
砰——
重重两声,院落的大门倒在地上,媒婆九娘扭着屁股就要迈入,却有一个姑娘,白衣蒙面,头上一根发钗首饰也无,袅袅娜娜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待九娘发话,她冷冷淡淡道,“我随你去便是,何必破门入户,吵吵嚷嚷,不成体统。”
九娘绕着她走了几步,一边上下打量,“只看这弱柳扶风的身量,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虞琳姑娘,夫人一片好心,给你这等好事,你又何必打扮得如此素净。罢了,你先入府便是。”
虞琳没说话,也没瞧九娘,她提起白裙就往前走,到了轿前,却没人给她放马凳,她这才抬眼问道,“怎么?不是要我去么?却没人扶我上马车?”
众人都是呆了一呆,从前三催四请,如何都不来,如今怎么转性了?
于是反应过来,摆马凳的摆马凳,拉缰绳的拉缰绳,虞琳却看着九娘道,“好媒人,还要烦你为我掀车帘。”
九娘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根本不与这妮子置气,何况人家若真成了太尉府的美妾,哪里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于是九娘笑吟吟地上前,也不知她一身肥肉,为何恁得灵活。九娘将身一探,把那车帘一掀,和蔼可亲极了,“来罢,好姑娘。”
虞琳没理她,径自踏上马凳入了车厢。
管事放下心来,此行远比想象中顺利,只是——管事偏头问道,“你兄长怎不出来?”
来前夫人曾交代,将她哥哥扣住,拿来威胁这丫头,好逼她就犯。
车厢窗户边,一双素手掀帘,虞琳侧过脸看着窗外,对管事道,“本就只需我一个,去便去,不去便罢了。如今我既然已经想通,你们也不必抓我兄长来威胁。”
说完,虞琳坐回座位,吩咐道,“走吧。”
这倒让管事更摸不着头脑,反正人可算带回去了,管事使了个眼色,吩咐左右四个人暗暗去搜寻虞琳的哥哥虞钰。
左右去后,一干人等又站回马车后面。
马夫甩了下鞭子,马儿鼻子里喷出几口气,便“哒哒”往前走了起来。
雨后泥地湿滑,车辙滚在地上的声音极轻,连带着马车也较晴日的颠簸、更加平稳。车厢内,虞琳身形随着马车有轻微的摇晃,她微微俯身,掀开窗帘一条小缝,看着四个人分头离去。
虞琳握紧了手中绢帕,颇有几分不习惯。
然而她素日握的石头已给了哥哥,那是块绯红色的神石,坚硬小巧,如今换成轻薄一张绢布,连带着虞琳心里,也有些飘飘忽忽。
蒙脸的白色纱巾下,一双菱唇轻咬,虞琳瞧着窗外景物往后移去,连带那个小院,院前两扇倒在地上的门板,都渐渐变小、模糊、消失……
虞琳一边呆瞧一边心想,哥哥,你一定要顺利呀。
……
就在虞琳乘坐的马车,一路哒哒往东时。
一个少年背着个轻便的包裹,一路往西而去,这少年正是虞钰,虞琳所寄予希望的兄长。
虞钰依着妹妹所言,进城雇了个少年,这少年身量和他一般无二,骑上虞钰的驴车往北去了。
虞钰自己,则换了身浅褐色的粗布衣衫出城。
因心中着急,他脚下步伐也快。六七月正是最热的时候,很快,少年就满身大汗,粗糙的衣服皱在身上,更加闷热难耐。
虞钰解开腰间的葫芦,灌了口水,又将嘴一抹,继续往西走。
接连三四日,都是同样偏僻的小路,很快便天热人乏、腿如灌铅,连带着妹妹数次的叮嘱,都有点模糊起来了。
“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按着这图,一直往西走,要走到几时呢?”
“一颗大榕树,旁边一口井,到底在哪里呢?”一连几日没见到人,连个问的人都没有,虞钰展开妹妹给的图,看得颇有些苦恼。
毒日头还照着,但虞钰却渐渐不觉得热了,他向前一呕、没来由得恶心,接着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
等虞钰再度睁开眼,倒被眼前女子吓了一跳。
这女子麻布衣衫,见他醒了,笑着说,“这位小郎君,你可算醒了。”说着,又递上一个碗来。
虞钰没接过这碗,他中暑方醒、犹自怔忡。
忽然,他一激灵,又开始急急忙忙四处翻找,把麻衣女子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时,有些不高兴,“我父亲好心救你,又怎么会贪图你的行李家什。”
虞钰没理她,他东摸西找,终于摸到一块硬硬的石头,这才隔着布、紧紧攥着这石头,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见虞钰如此无礼,女子也生气了,她将碗在桌上重重一放,“你自己喝吧。”便掀了门帘出去了。
见女子走了,虞钰倒轻轻把包袱掀开,凝目看向那块石头,这石头在他妹妹手中时,时而闪过绯红色的亮光。如今在他手里,却呈现出一抹灰败,任谁看了,都只觉得是块最普通的石头。
虞钰盯着这石头半晌,又觉得眼前有点发昏起来,他努力睁大眼,一错不错盯着眼前的石头。
“也不知现下妹妹到哪里了,不会——已被送去太尉府了吧?!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中暑呢,我得赶快去找救星。
可是,当真能找到救星吗?他真会帮我们?
不可这么想,不可这么想,不管怎么样,得快快找到他,如今还有选择么?如今别无选择了。
别昏过去啊,虞钰。”
虞钰咬牙站起来,偏头看见桌上碗里的绿豆汤,又伸手拿过灌入肚子里。
他走出门,那女子犹在生气,见到他冷哼一声,又别过身,继续捶洗手里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