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英看父亲已经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而且话还比刚回来的时候多,人也比刚回来的时候开朗,那个曾经熟悉的父亲,正慢慢的回来。王大力如今年老了,脾气变淡,人变得容易相处,闲来无事,馒头店里总是坐着些人,他们爱听王大力嚼蛆子,那些上海滩的旧话,百听不厌。
而镇公所那里,去的人却越来越少。
日本鬼子还在的时候,国军就与新四军打,后头与改编后的解放军打,仗打得越发热闹,阚家庵人交税纳粮的担子就越发的重,刚开始人们往镇公所跑:“镇长,你要帮我们说说啊,才交了税,怎么又来收税,我们吃不消啊。”
许筠茂满嘴答应,镇上的人也满怀希望,后来,镇里人晓得,许筠茂根本不能为阚家庵人撑起保护的天,镇长上头还有好多七古八杂的长官,再后来,许筠茂出门,人们打招呼的态度也没有从前热情,人们把免费闲聊的场所转移到馒头店。
这一天,久在家里的王瞎子,提一根盲杖出门,棍子敲在地面上,发出特有的哒哒声,顽皮的孩子们见了,规矩的喊瞎子爷爷,大人们问王半仙吃过了吗,主动给王半仙让路。
王大力看王瞎子来,赶忙起身扶坐,王瞎子与王大力是一个老祖宗,王家人在阚家庵一带繁衍已久,到了他们身上,亲戚的关系远之又远,只是需要的时候拿来挂在嘴上说说。王瞎子的成名作之一,就是二十岁不到的年纪,算了刚出生的王大力是化生命,要是搁在中年之后,王瞎子说话定然不能那么直接,当时,一是年轻好胜,二是看在本家的份上,实话实说,让王大力的父亲早做预防。
谁个做父母的想听逆耳之言呢?王瞎子白白吃了王大力父亲一个嘴巴子。王大力父亲那时候年轻,根本不怕儿子是化生,生下儿子就当爷一样供着,看看殷实的家私,看看自己能干的身板,王大力的父亲盘算儿子就算不学好,不会种田,以后在家里收收佃租,总归衣食无忧吧。
等儿子一步一步兑现王瞎子的预言后,王大力的父亲才想起来人不能不信命。再后来,他跟王大力时不时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个摆渡的,载了一个财主,摆渡的起了歹心,船到河心,弄死了财主,摆渡的人拿了财主的钱财,买地买牛,家私越做越大。
摆渡人中年生了一个儿子,自然是十分开心,拿爷一样养着,儿子长大之后开始败家。摆渡人说,没关系,我家有十八个粮囤,全县没有谁比我家粮食多,够我儿子、孙子吃的。过不了几年,儿子往摆渡人面前一跪,说对不起父亲,十八个粮囤已经都被败光了。摆渡人气得吐血,他忽然发现儿子的神态怎么如此像一个人,摆渡人快死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原来是过河的财主投胎到他们家讨债来了。
父讲这个故事给王大力听:“儿子啊,我就是那个摆渡人。”
王大力听懂了:“哦,我就是那个来讨债的财主。”
王大力每次见到王瞎子的时候,心里满是敬佩,他跟王瞎子说:“半仙,我前世是财主吧?”
王瞎子问:“什么财主?”
王大力就讲十八个粮囤的故事。
王瞎子听了点点头:“你老子就是你老子,你这个不争气的怂货,把家都败光了,祸害了上人、子女,你的父都不记恨你。这个故事是叫人不要做坏事,做坏事会有报应,不是叫人做了化生心安理得的,你咯懂啊?”
王瞎子说的是正理,王大力心中曾经有的那么一点心安理得,被点化干净,自此,一心一意地帮衬女儿女婿,算是赎回以往的罪过。
王大力恭敬地迎王瞎子坐了,递上水烟,王瞎子熟门熟路将烟吸进肚子里,然后从两只鼻孔里喷出烟龙,有王瞎子在,王大力就不去嚼上海滩的那些陈年话。
屋子里人不少,有人提了:“半仙啊,现在国军、解放军打得这么来劲,你估计哪一边会赢啊。”
王瞎子想了一下说:“我要是国民党,肯定说国军赢,我要是共产党,肯定说解放军赢。”
王瞎子搞笑的话,惹得大家乱笑。
王瞎子顿了顿:“眼前的形势,确实看不准,不过,我们都是乡里乡亲,说句老实话,你们哪边都不能得罪才是真的。”
众人说,哪个说不是呢,就是这个日子不好过啊,生意也不如从前了。
王瞎子有同感,双方开战以来,来找他算命的人都少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们老百姓还是盼着过安生日子,打仗,最后是老百姓受害。”
刚才还活跃的气氛,说着说着,现实的烦恼涌上来。
阚家庵镇上一阵骚动,馒头店里闲聊的人探出头看,两只很大的兵船靠岸,国军上岸,队伍里押着十几个人往驻军部队操场,不一会儿,镇公所的人要求镇上所有的商家、住户到操场集合。
被捆的有十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个人背后是两个看押的兵,一个穿将服的军人站在土检阅台上,周边全是扛枪的兵。
周坤英隔着人群,一眼就认出了已经是将军的曹金。
这是国军抓到的共党,其中还有几个女人。这些人不是正规部队,而是地方上为解放军工作的地下党,曹金是拿这些人来震慑,随后一个军官拿一个册子,将这十八个人的履历、“罪行”逐一报来,公审只是走个形式,结果早就安排好了,全部枪毙,其中一个还是大肚子女人。
一阵乱枪后,十八个人倒在兵营外的河边刑场,阚家庵人将这件事简称为“十八个半”,这十八个大人与半个未出生的孩子被埋在一个坑里,没有坟头,周边一里地没人敢靠近。
解放后,十八个人进了烈士陵园,那块枪毙人的地在土改的时候都没人敢要。
周坤英这么结棍的女人,都好几晚睡不着,闭上眼,就是血淋淋的画面,幸好孩子们都不在场。
国民党的震慑自然起作用,一段时间里,镇上的人都不敢提解放军、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