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来到午夜,瞿宁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陈愿坐起身,背对着她,慢慢穿好了衣服。
这一路又病又伤,陈愿知道自己掉了一些肌肉,手臂臂围明显缩水,冲锋衣只是松松围在身上。要用这样的状态摸进原村,其实是很危险的。
但,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半小时。
陈愿取下腕表塞进背包,又低头确认刀都在该在的位置。来的路上她随手摘了一些马钱子,现在她将刀插在这些果实上,算作简单的淬毒。
做完这一切,陈愿打开了帐篷,走进夜色。
扎营地距离原村不到四十分钟脚程,单人无负重前进的话,预计三十分钟就能到达。
陈愿沿着河谷,小心地一路向上。如果没有那诡异的香味,她不会想到戊五是从北面反穿雨林的。当然,原村里竟然有陈家人,这是她最始料未及的一点。
是谁?他是敌是友?
陈愿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陈家后辈多是屠狗辈,陈八逼进主宅的时候,老六的儿子甚至打来电话要人去派出所捞他。
莫非是本家伙计?
怀着一肚子疑惑,陈愿逐步靠近那神秘的村落。
峰回路转,夜色里村子看不分明,只一个巨大的榕树立在山前。稍稍走近几步,她就看见无数纤细的气生根向下垂落,如同人类的发丝虚虚挂在半空中。
这是西南典型的绞杀榕,通过捆绑和吸收其他树种的营养,将自身发展壮大。
这些发丝一旦接触地面就会生根,整个树的体积不断扩大。
榕树是风水树,当地人一般种在村前。常言道“前常后布中枇杷”,其中的“常”指的就是榕树。
绕过这个巨大的护卫,地势逐渐走平,村落初现雏形。
陈愿不敢有丝毫松懈,收核心降重心,缓步朝最近的竹屋去。
黎明之前最黑暗,此时天色比出发时还黑许多,陈愿猜测应该是三更。如果这个时候瞿宁在就好了,她想着,侧身让进小屋,不料脚下步阶的竹木横条久经侵蚀,刚承重就发出不甘的呻吟。陈愿当机立断,握紧右手的竹子,腰部发力,瞬间把自己悬空甩到二楼。
这个动作她其实很少做,反倒是瞿宁很爱这样借力。
脚还没落地,她就感觉右手由于巨大的负担正在急速发热,肌肉似乎开始充血。
好在竹地板比想象中扎实,顺利着地后也没有再发出声音。
陈愿松了口气,刚要继续向前,后颈就传来熟悉的痛感,眼前随即天旋地转,不辨东西。
······
瞿宁醒来时正是午后,陈家人都去向不明。但是陈愿的包和睡袋还摊在地上,和入睡时一样。
雨林正是最闷热湿润的时候,瞿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帐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视野中清晰可见密闭的帐篷,上面画了很多金色的符号。
也许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仰头看着高大的树冠,站起身准备向上攀援。
·······
势态比陈八预想的最坏情况更糟。
谁能想象一路来折损近一半人手?谁能想象一夜之内陈愿消失、瞿宁病危?
即使戊五和丁巳还在身边,陈八依然觉得这趟没有胜算。但眼下陈愿丢了,必须要找。
陈八集结七个伙计组成十人小队,继续执行昨天制定的进村计划。临行前,丁巳问要不要给瞿宁留信息,陈八看着那个方向,最后还是摇头。
戊五背着包说:“她今天会醒。”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陈八还是拨了人留在营地。
陈八对干贝叮嘱的是:“让她不要贸然进村。”
但是瞿宁无法再见到干贝,这是陈八最大的疏漏,戊五意识到了,却没有出声提醒。
瞿宁像猫一样从树上下来。她心里有了决定。
······
刺目的阳光中,陈愿带着辛辣的疼痛醒来。
她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巨大的石窟前。
打晕她的人将她当做湿谷一样晾在这片空地上,任凭低纬的阳光透过森林,灼烧她毫无遮挡的面部。
陈愿摸了摸身上的刀——都在。手脚也都是完整的。
对方似乎仅仅只是想把自己带到这个石窟来。
“醒了?”
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声,陈愿却没有回头,而是在听见声音的十分之一秒内,飞速压腕摸刀飞去。
此行本是夜战,她没带什么装备,只能省着用。
在完全不了解对手的情况下,她只掷出一把刀。
刀尖插进了石缝,发出一声不悦的闷响。很显然,对方轻松躲开了这一击。
那不是个普通人。
陈愿不敢再贸然送刀,只好半侧着转过身去,尽量保卫自己的身体中线。
只是这一眼,令她的心剧烈摇晃起来。
怎么会,是他?
陈愿一遍遍回想,怎么也找不到他能在此出现的可能。明明那时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死得都不能再死了。
“很奇怪?”
···
“你到底是谁?”
陈愿问。
杭州死别,这个和尚竟然还活着!
赤裸着半臂的僧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前天的信号弹是你发的?你是陈家人?”
陈愿紧紧地皱着眉。
面前这个人掌握了家族的内部通讯方式,又能叫得出她的小名,他一定是陈家人。但外貌和年纪,似乎没有对得上的。
“你不认识我,圆圆,我是陈滨。”
陈滨?
陈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静止了一瞬。
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本应是她早亡的三叔,瞿宁的父亲。
她细细地打量他。
与老照片里相比,今天的陈滨,面貌体态都已经完全变了。
难怪这么多年,没人能找到他的尸体。
原因竟然是他根本没死。
他依靠一张新脸,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里。
···
陈愿疑惑地问:“你不愿意回来,是因为有人对不起你吗?”
陈滨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绽开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
“小五真是天真啊。二十岁,就跑到这个地方来找你的未来了,厉害。”
她皱了皱眉,下一秒,就听他正色道:“我不站在你们家这边,不过我也不是原村人。如果硬要分类的话,我是这里唯一的僧人。”
“我给你留记号,当然是,”说到这里,陈滨抬袖抓了抓自己的脖子,语速也微微加快:“为了请你过来。”
陈愿觉得他的动作非常眼熟,但短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原村人呢?”
“去伏击你们其他人了。这里他们不会过来。”
是陈八来了。
面前这个人太镇定了,仿佛已经洞悉了所有真相、知晓了所有未来。
陈愿感受到一阵浓浓的不安和担忧。
陈八这次带了多少人进来?
瞿宁有没有退烧?
她跟来了吗?
面前还站着她的亲生父亲,陈愿立刻就问:“你还记得瞿宁吗?她是你的女儿。”
“那只是故事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
中年人边说边摆了摆手。
陈愿的心随之急速下沉。
这个三叔似乎和传言中完全不同。
当年他和瞿宁母亲的热恋,似乎只是一个编造的戏码。
他真实的本相,直到这一刻才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四方佛前。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反过来当然也成立。
这个人对陈愿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是他非常了解陈家,甚至对每一个人,他似乎都有近乎百分百的把握。
······
······
瞿宁选择的路,是一条野生动物上下山的路。
她用横刀开路,枯树色的树蛙纷纷从她鞋面上跳过。
偶尔也有蛇,吐着信子从叶间探出头来。
但当它们发现这个入侵者最多打尖而不住店后,又都慢慢离开了她的行动范围。
虽然路不好走,但山势很好认。瞿宁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向上,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村庄屹立眼前。
她不敢直接入内,先躲在雨林灌木内仔细观察了几分钟,方才缓缓进入。
村里静得吓人,大多数村屋都因久无人居而显得荒芜。杂草蔓生,不知名的昆虫在高声鸣叫。
她弓着腰沿篱栅寻找陈八等人。
按陈八的计划,他们要从东侧袭击原村;但瞿宁是从西侧进,需要横跨整个村落找队伍。因此比起归队,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
正想着,她忽然听见耳畔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