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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抽了汁液的虫皮,河北定州清风店不远的荒郊野外,一条小路迷茫地伸向远方。
小路两边都是庄稼地。晚秋的风翻卷着枯叶败草,没头没脑,在田野上乱窜乱扭。高粱、玉米秸杆无助地发抖;被刨过的花生、红薯地,蔓藤缠绕,被无情地扯在一边,大大小小的土坑杂乱得连一点点章法都没有。
不远处,一对老夫妇,带着孙子,匍在地上,挥着小锄镐,翻找起漏的花生,找着一颗,小孩子高兴地叫几声,袖子上的青鼻涕再多几痕。风儿翻拣着他们单薄的衣衫,却把笑声带出老远。
“隆隆隆…隆隆隆…”笨重的车轱辘辗地声,裹挟着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声,牲口嘶嘶长啸声,腾涌成巨大的声浪,由远及近扑面而来。
几十辆独轮人力车队。打头的一辆车上,杏黄的狼牙镖旗,在风中飘忽。“玉永镖局”四字,时隐时现。
脚夫们个个大汗淋漓,满面风尘,气喘咻咻,焦虑、饥饿和恐慌如闷雷在眉宇间滚来滚来去,最后随着尘土笼罩在脸上。他们时而转头回看,时而探头前望,眼角的余光左顾右盼。车子在手上歪歪扭扭,车轱辘难受得“吱吱呀呀”,车上载着厚实的牛皮箱,箱子被牢牢地绑在独轮车上。
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左右押护,逡巡吆喝。
为首一位,年逾五旬,五短身材,两眼如点漆,左眉睫上一块明显的黑痣。他叫张德茂,是苏州玉永镖局的掌柜兼总镖师。
另两位皆武师装束,提缰纠辔,紧随其后。
精瘦短小的一位腰上盘着三节鞭,手中提着刀,硕大的脑门泛着青光。他叫曲守德,四旬上下,排行老三,人称曲老三。因从小练就了一颗铜头硬颅,也有人称其为“铁头曲老三”。
魁梧高大的那位手握一柄长枪,红缨抖动,银枪闪闪。他叫周宏宝,年逾三旬,因手中一杆长枪耍得出神入化,人称“周一枪”。
张德茂看了二人一眼,俩人会意,点点头,分散在车队两侧。
周一枪看一眼脚夫们,神色尽量放得从容,清清嗓子,说,“弟兄们,打起精神来,紧走一程!前面就是清风店。到了那儿,咱们就歇歇脚,缓缓气,叫弟兄们吃羊肉片儿汤,管饱吃,吃得肚儿圆,美美睡上一觉!”
一听说可以打尖,又能饱餐,“哗哗哗”,脚夫们的精神激凌凌为之一震。车队的节奏明显快了一些。
“旺春爹——,来,把号子喊起来。撑胆儿亮。”张德茂对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汉子说。
旺春爹是趟子手,专喊江湖号子。此刻,他听到东家吩咐,煞有介事地干咳两声,像开伺一场隆重的仪式,咽口唾沫,张大嘴巴,拉开喉咙,两手笼成喇叭状,冲着四面八方,喊道:“合吾——合吾——”声音在空旷中回荡,盘旋,尔后慢慢传远,消散。
人们都支楞起耳朵听着回应。
对于行走江湖的镖家,镖程上规矩甚多,最重要的是每到一处,都要喊镖,用江湖话说叫亮镖。如果有回应“合吾——”声,那就证明附近有懂规矩的绿林好汉,他们明晓有镖路过,但守规矩,不侵劫你,放心过他的地盘即可;如果没有回应,那就有两种可能,一是附近根本没有劫匪,如果是这种可能,那就得感谢上苍有助;别一种可能是亡命劫匪,他们听到亮镖声,不作回应,不讲规矩,非要拚个你死我活,硬劫镖货,属于死命劫匪。如果是这种情况,那麻烦可就大了。
“东家,估计没球事。看看,还有农家人在地上扒活儿呢!”曲老三细眯着眼睛,摸了一下自已硕大的头颅,环顾四周说道。
“恁地,三哥忘了上遭了?明明看着没事,却跳出几个大虫。险些叫东家吃了大亏!”周一枪接过话头,瓮声瓮气,下意识掂掂手中的银枪。
“倒也是。”曲老三看了一眼东家的脸色,神色沉郁起来。
暮色渐近,夕阳西坠,天边一片洇红,熹微渐渐收敛。张德茂望望天,四下里瞅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清风店劫匪横生,人称“塞外鬼门店”。走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儿就会冒出一群匪徒来,就是加了万份的小心,也难以招架。这次走镖押送的可是苏州知府上交朝廷的税厘现银哪!此镖非同寻常。一来买卖好不容易弄到手,更要紧的是,自己行走江湖,一世的名声皆系于此次行镖啊!
临出门,夫人张李氏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镖行养小不养老,看看自己年岁已大,打算此次行镖回来,将物色合适人选,接管镖局,从此退出江湖,鹤隐山林,偷享天伦,安渡晚年。
张德茂也答应了。一辈子在江湖上风霜雨雪,打打杀杀,确实感到累了,烦了。想到真要引退江湖,张德茂还真有些舍不得。一生行走江湖培养起来的英雄气如若像旧衣服压箱底一样,岂能轻而易举心甘情愿地敛其锋芒?可又想到江湖险恶,世态炎凉,世事沧桑,心中不由得感慨万端,回想多少次身陷绝境,多少次险象环生,更令他胆战心惊。一时间,感慨、惆怅像无边的幕帐向他涌来,令他一时长吁短叹,五味杂陈。面对青山,面对硕大的落日,他勒紧马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
“唉,罢罢罢,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何时是个够?这种步步如踩尖刀的镖师之路还有何可留恋的。算了吧!”
想到这儿,他盼望此次运镖顺利些,给他的镖职生涯圆满地划个句号;可另一个念头闪来,要是真的有硬劫匪的话,能来一次痛快淋漓的撕杀,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给最后一次远行,涂抹血色记忆,永留心田。
“扑椤椤”一只只黑影像大鹞一样从林间飞落。
蒙面。一袭青衣。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不好,劫匪真的来了。”张德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很快为自己刚才那个念头而懊恼,甚至觉得这帮劫匪,就是自己那个古怪念头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