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戗画垂眸,她曾有过家人,在她以为自己被丢弃的时候,她也在心里丢弃了他们。
一直以来,她坚信自己亲眼所看到的。
那个从昏迷中醒来的女孩,睁开眼所看到的,已不是曾经温馨和美的周遭:第一眼她看到这个世间有抛弃子女的父母;第二眼看到为了金钱失去灵魂的肉体,丑陋得教人厌恶;第三眼看到不反抗就会被其吞噬的命运的血盆大口……
她从曾经的家人所构筑的幻梦中骤然醒来,独身走向世间,涌入眼里的看似熟悉的人和物,一寐之间都黯了颜色,灰灰白白,从眼中空无地飘荡而过,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连她自己,也成了灰白。
十年前,她先遇到连云,看到他跪在漫天雪地下,冰刺入他的皮肤,长出像在往外渗血一般鲜红又紫的伤口,这颜色冲入她的眼中,使她不禁地走去他身边,拉起带走他,想把他从眼里也变成和别人一样的灰色。
然而,无论她如何漠视连云的存在,连云始终跟在她身后,就是不走。
后来又遇到许多人,她还是揣着一颗灰白的心,想要把他们的斑驳颜色从眼里变得灰淡,他们却又都和连云一样,连灰都要灰在一起,逐渐在她眼中浓墨。
十年,她渐渐接受这个墨色的世间,浓淡相宜,也在她眼里勾出了画来。
就在她徜徉其中时……那日萧砚书的话,就像打翻了的水碟,一下晕入画中,满副糊涂。
如果不是被丢弃,她所有的不幸就像是没了着落,她失去的颜色都将是白白地失去——她的不幸,就真的只是不幸了。
大雨滔滔不绝,月被乌云吞没,营地中的光星都被夏夜里激烈的风挥去,篷帐被刮得一阵阵嗷叫,后山深林飒飒,在黑色的夜中迎风高喝,声势庞然。
风大,带着雨迎面吹来,戗画眯起眼,任点点雨水打在脸上,代替她的泪从枯无的眼角流下,她早已忘记这个能力。
外边营地彻底没入黑夜中,二人坐在营房门口,看着漆黑一片,只能闻风听雨,还有身旁,微不可察却能互相感受到的气息。
连云扭身,把身后地铺的两角牵起,反手摸索着一搭,盖去戗画的肩头:“别着凉。”
身旁的人没有丝毫动静,眼中漆黑一片,连云看不见人,也只好回头,空空地望着黑洞洞的营地。
不知又过几刻,连云空望着黑天黑地,耳中听着大雨风声,身旁的呼吸声忽地靠近,倒在他的肩膀上。
连云微微侧头,茸茸的发顶拂过他的侧颊,酥酥痒痒,他环过手,从后拉了薄被挡住门口倾入的风雨。
体温透过夏季薄衫互相传递着,连云第一次发觉戗画也是有温度的,他曾以为戗画的身体会像她的心一样,被过去的冰雪封冻,冷得没有捂热的可能。
连云叹了口气,听着耳边传来的均匀呼吸,有万分的满足,曾经多少个夜她都不曾安睡过。
大雨下了一夜,夏夜竟也冷了一宿,天放出光的时候,风雨也停了,刚好看清有些泥泞和水洼的地面,青草带露,山间洗濯,显出翠色,空气也被绿意翻新,清馨宜人。
营房门下,连云睁眼,先看了眼在他肩上整夜熟睡的戗画,嘴角眼角不自觉浮出笑意。
一阵清风吹来,连云清醒过来,松开环在戗画背后的手,一手揭开铺被,像晒玉米似的把戗画晾了出来,他又面朝前方,闭目养神。